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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瘸心人》 第十七章 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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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以前队长在水珍心目中是损公肥私、专欺好人、liú máng好色等贬义词,收了织布机后,队长就成了公私分明、善解人意、有勇有谋等褒义词了,在她心目中的位置也已慢慢取代阿毛,占据内心的大部了。于是乎,织布时优美娴熟的动作没有了,心无旁骛的专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生硬笨拙的动作和心猿意马的心态,有几次,她竟然把织布机当成队长,梳夹“嘎吱”的声音就是队长嘴里发出的笑声,直到梳夹磕破指尖,冒出鲜血后才猛然惊醒。

    人如其名,陶富文名字都取得好,既有钱有权,还有文化。古阿毛,一听就知道是个没文化的人,土得掉渣。

    队长肯定在向她示好!

    两个星期后,她还将向她示好的队长理想化,把想像中的情感全都归属于他了,她整个人陷进去了,除了他,她已经什么都不想了:笑眯眯的眼神、切啃马铃瓜的动作、手指划过她手心时脸上的笑容……她甚至想入非非了,他切马铃瓜的速度可以和她穿梭子的娴熟媲美,他啃西瓜的动作是优雅与力度的完美结合,他手指划过她手心的动作,看似无意,实则有意,是他深思熟虑后给她的暗示……就这样,她晚上织布时想,田间劳动时想,中午休息时想,刷牙洗脸吃饭时想,就连和阿毛相爱时也想。男人应该向他那样,看女人时眼睛要笑,开口时能言会道,干活时雷厉风行,必要时还会给一个暗示。不过,冷静下来后,她有时还是问自己:

    为什么那天下午还怕他有非份之想,现在主动想这事?

    为什么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作为女人,不会不知道这所有的理由都是编的,他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看中自己的身体了。

    既然知道他的目的,为什么没有一丝厌恶的感觉,在阿毛面前也没有一丝负罪感,反而春心萌动,一厢情愿地想投入他的怀抱?

    当然,她心里已有dá àn。

    她开始嫉妒朱小妹,并有意无意地把自己放在朱小妹面前比较。她没朱小妹嗲,也没朱小妹丰满,但她比朱小妹白,更比朱小妹年轻和苗条——这是征服男人的两大财富。她更知道,女人需要矜持,她不能主动凑上去,她有办法,虽含蓄也不显山露水,但他肯定能懂她的心思。不管是出收工路上,还是繁忙的农田里,只要附近能出现他的身影,她总会静静地看着他,然后递上一个笑眯眯的眼神,送上一个不露齿的微笑。有时他会回以一个微笑,有时他会走到她身边,问她活累不累,那几个男人欺负不欺负她,她会很羞涩地摇头,表示不累,或者说还好,谢谢队长关心。和他说上话的那天晚上,她肯定睡不着觉。有几次,白天没见到他这个人,晚上她坐在织布机前,要么看着这个庞然大物发呆,要么狠命地踩踏板,心里骂他:

    “为啥不对我采取更深一步的行动?”

    她真想给队长写一封情书,无奈家里没有笔和纸,文化水平没队长高,而且不知道怎么交给他,还可能落下不检点的把柄,只得惋惋然作罢。但一个月以后,她还是忍不住写了。那天中午,她看到一张牡丹牌的香烟纸壳,大概是谁抽完烟后刚扔在地上的,纸壳完好无损,血红的颜色和盛开的牡丹花让她砰然心动,她趁旁边没人注意的一瞬间,以小偷的速度捡起了它,回到家后小心翼翼地撕开,把纸壳抹平后压在xiāng zǐ底下,第二天向吴秀龙借了支圆球笔,认认真真地在牡丹花的纸上写下了她生平第一封情书:

    文:

    那天吃了你切的西瓜后,我的嘴里每天甜甜的,心里更是没有了阿毛,全被你占领了。你是不是也这样?如果你也这样,那你为啥不对我采取行动?

    你快对我采取行动呀,我等着你的回音。

    严水珍

    一九七五年七月

    这封情书在她口袋里放了三天,一直没有机会送到队长手里,最后被母亲洗衣服时洗湿了,成了皱巴巴的废纸团。好在母亲不识字,否则不是自投罗网?她怪自己的粗心大意,就把废纸团扔进了竹园口的粪缸里。这封情书也就成了她最后一封情书,而且是没有送出的情书。

    贱,她也知道自己贱,可心中的期待,或者说**,已经化成汹涌的洪水了,在心里翻滚着泛滥,她根本没办法让它平息。这段时间,她瞒着婆婆和阿毛,到公社医院配了避孕药,用装阿司匹林的空药瓶装了起来。现在怎能为阿毛生孩子?万一怀了孩子,那不等于在阿毛的树上吊死了,计划也全部落空了。她还想出各种理由搪塞阿毛提出的要求,有时甚至在织布机前坐到深夜,直到听到阿毛发出轻微的鼾声后才蹑手蹑脚回房睡觉。她不是没有过孤注一掷的念头,但是女人的最后一道羞耻心,还是让她放弃了主动找他的想法,不过,第六感觉告诉她,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这一天,终于来了。

    她等这一天,足足等了二个月。

    那天黄昏,队里播种完最后一畦水稻,村民兴奋异常。对他们来说,一年之中最苦的日子过去了,以后虽然还有农活,但毕竟不用天蒙蒙亮出工,星星挂满头顶收工,可以舒舒服服地睡几个懒觉了。由于连续十多天弯腰插秧,腰酸得直不起来,村民都把草帽系在后腰,撅起屁股,步履蹒跚地往家里挪动。走在队伍最后面的她,也把草帽系在后腰,也同样撅起屁股,只不过,她的步幅比别人小,因为要跟上前面的人,跨步的频率比别人快,也就不像其他村民像鸭子一样一跩一跩地走路,而是跳跃着往前——这么走是有原因的,队长就跟在后面,第六感觉告诉她,队长喜欢她这种走路方式,而且不光喜欢,眼睛肯定是瞄准已久的箭了,随时都可能离弦。

    一路跳跃向前的她,想着队长即将射过来的箭,心里溜进了小鹿。第六感觉没错,跟在后面的陶富文看到她这种蹦跳走路的样子,心里的确偷着乐:你水珍活脱脱一只偷吃稻谷的麻雀,只会蹦跳着走路,哦,不对,你不是麻雀,而是晒在地上的稻谷,那只麻雀是我,过会儿,我这只公雀就要吃你这粒稻谷了。想到这,他把加配的平房钥匙抓在手上,钥匙下挂着一个紫铜色的元宝,加快脚步,追上了水珍,用手指在她背后划了一下。

    “啥?”水珍终于等到箭尖触摸了皮肤,停下脚步。

    “你走起路来像麻雀。”身后的声音既温柔,又有男人的磁性。

    “腰酸,直不起来呀——”她舌尖抵着上颚,把“呀”字的声音抬得很高,还用手捶后背。

    “那人家为啥不跳?”他是在笑声中说这句话的。

    “人家——像鸭子,难看死了。”

    她把捶背的手搁在后腰,真希望他抓住她的手,即使碰一下也好。他没有,他有他自己的处理方式,他侧身从她身边走过,在她耳边留下一句让她喜不自禁又浮想联翩的话:

    “等会儿,桥边的石沱边一起洗个脚。”

    又是洗脚。那洗完脚呢?她竟然忘记走路了,愣在那里回味话里的意思。

    这一次,他洗完脚,坐在一边看着她。她没有和他说话,慢慢清洗手臂、脚板、小腿上发干的泥巴,最后捧起清水洒在脸上,这是和上次一样的动作,她在等他开口。她不是一个愚钝的女人,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说明了一切——两个多月前,在这个地方洗脚时,他坐在桥阶上等她,以后,两人的距离或许还会更近。她这么想着,把脸上的水抹干后转身对着他。他站起来,像变戏法似的手中多了一串钥匙,他把她的右手心摊开,把钥匙放在她手心上,脸上露着淡淡的,和上次手指划过她手心时一个模板印出来的微笑。她以为是他家的门钥匙,不好意思地说:“小妹她……”

    他咧开了嘴:“你想到哪里去了?”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原来不是他家的门钥匙,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她吞吞吐吐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本以为……”

    “啥?”他很有兴趣。

    “我……”无法自圆其说了,她觉得自己太迟钝了。

    “不要怕,我不会吃你的。”他笑得很开心。

    存心用鱼钩来钓她,她瞋他一眼。

    他收敛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你说的对,但这不是我家钥匙,这是基埠小房子的钥匙,一共三把,陶敬一把,我一把,这把你放着。这房子,白天是放水员的地方,晚上就属于我——了。”他像专门学过语言培训,把“我”字拉得很长,然后拉起她的手,“还有你了”

    “那……它干吗用?”她可爱地有点明知顾问。

    “明知顾问。”

    他果真这么说她。她低下头:“你——”

    “干净吗?”

    “干净。”

    话一出口,有鱼儿上钓的感觉——这个男人,其实早摸透自己的心,所以脸不红心不跳,开门见山地切入正题;又产生不可名状的心慌和窃喜,忙解释说:“我是说……我的手和脚都洗干净的。”

    “我晓得。”他看着她的脸,点头。

    “你全晓得!”她又瞋目而视,随即脸红。

    “你……”她笑了出来。女人需要矜持,她马上低下头,轻轻地说,“你先走吧。”

    “聪明。”他转身踏上石阶。

    暮色一下子加重,由青黛变成了灰色。

    这个小平房,原来放着一张破桌子以及打水机用的柴油、铁管和部分零件,显得既拥挤零乱又腌臜不堪。那年秋天,陶富文把仓库里一扇破门、两只长凳和一个不知哪里搞来的铁xiāng zǐ给了基埠放水员陶敬,让他搁小平房里,顺便里面搁一张床,平时看水或者中午休息时可以躺着休息。古家村水田一百五十多亩,分桥东桥西两块,垄沟长,水榃多,漏水也多,一次性不可能把水田全部打满,有时,基埠边的田地里水满得溢了,远端的田地还没灌进一滴水,所以,队里每次打水,都是先满足远端的田地,即桥东侧的田地,然后满足基埠边的田地,即桥西侧的田地。倘若人手不够,陶敬就叫上队里一二个年轻小伙,帮忙开关垄沟水闸或者给田埂堵筑田缺,自己则优哉游哉在小平房里休息。每次打水时间至少半天,在收割完大小麦种植水稻期间有时得打上整整一天的水,所以,陶敬拿着10分的工分,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这小平房度过,小平房俨然就是他白天的家。

    陶敬年纪五十开外,脑袋瓜仍好使着,平时也经常瞅找机会和陶富文聊个天套个近乎。也是,没有这点功夫,放水员这种美差使也轮不到他。这次,陶队长给了他破门板和铁xiāng zǐ后,他就思虑着怎么装修这个家,仅三个黄昏的功夫,一间不起眼的小平房就让被他捣鼓成了干净整洁、温馨温暖的小房间:零乱堆放的破铜烂铁全被收集进铁箱,柴油桶搁在门背后,上面搁一块四方木板,木板上铺一块深蓝色的土布,遮住铁锈铁垢,显得素雅、干净。窗户上,两块干净的白玻璃取代变黑发霉的油纸,碎砖砌成的墙壁上接连粉刷二层白石灰,桌子上按了一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玻璃台板,台板下压一张伟大领袖**的画像。最重要的是那张队长让他搁的小床,他用队长给的两只长凳交换老父亲睡觉的铺架子,家里七十多岁的老父亲原来的铺架子变成了简单的两只长凳,铺架子被这个当放水员的儿子用来搁破门板、孝敬队长了,这还不算,他拿出自家平时舍不得用的八斤棉絮和一条印有大红牡丹花的九成新床单,棉絮对折摊平后还留有棉花的香味,床单平滑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一丁点褶皱,温馨的小床在靠近窗户的墙壁边安静地靠着。一切整理妥当后,陶敬从家里拎来一张小藤榻,打水时可以放在基埠边,一边可以看水,一边还能享受阳光柔软的抚摸。

    想到阳光的抚摸,这个放水员翌日就马不停蹄来到县城,买来一把铜锁,一把钥匙挂在自己腰上,另一把准备挂队长腰里。投桃报李,他知道这个简单的道理,也知道让队长接受这把钥匙是一门艺术——要是队长肯拿这把钥匙,放水员这个位置谁还能抢去?让队里的人眼馋吧,谁叫他们没有我精明?他给队长准备的钥匙上挂了一串塑料布编织的小金鱼。小金鱼做得简直跟真鱼一个样,鼓鼓的一对眼睛,似笑非笑,仿佛能看穿世上的一切。自己就是钥匙上金鱼的眼睛,队长以后裤腰带上挂着自己的眼睛,他想想都觉得自豪。

    那天中午,在仓库前的水泥场上,放水员叫住陶富文,递上西湖香烟,划亮火柴,将火苗靠近陶富文嘴唇叼着的香烟,吧嗒两口把自己嘴上的香烟也点着,一切显得那么自然熟练。他并不急于把已经烧尽,仅手指边还剩一丁点木棒的火柴梗扔地上,而是举过胸前,郑重其事地说:

    “队长,我和你合用一根洋煤头。”

    陶富文没听出话外意,敷衍:“有啥稀奇,手脚快的人,可以点三根烟呢。”

    “这不是一根洋煤头。”放水员吧嗒嘴巴。

    “那是啥?”

    “这是一间小平房。这根洋煤头,就是一间小平房。”

    “你烧了……小平房?”陶富文哈哈大笑,“借你十个胆,你都不敢。”

    “不是烧了,是装修了。”放水员扔掉火柴梗,猛拍干瘪的胸膛,“不看不晓得,一看你准保吓一跳。”

    陶富文仿佛来了兴致,他弹掉烟头上的烟灰,用有点讥笑、又有点喜悦的口气说:“你吹吧,三天时间,难不成装修成了小洞房?”

    “洞房不敢说,但床板上我铺了条八斤的新棉絮,那个弹性,像躺在弹簧上。”放水员嘴里吐着烟圈,煞是自豪。

    “弹簧太软,对身体不利。”

    机灵的放水员马上改口:“我比喻得不好,它其实像刚扎好的棕绷,舒服得不得了。”

    “那还差不多,真的……”

    “……真的像棕绷。”

    “太好了!”陶富文把手搭在放水员的肩上,顺势说,“走,看看去。”

    “走——”

    不经意之间放水员手心里多一串挂着小金鱼的钥匙了。在陶富文顺手搭上他肩膀的那一刻,钥匙悄无声息滑入了队长的口袋。两个男人,就这样在心照不宣中搭着肩膀,来到小平房。

    在小平房里,陶富文啧啧称赞陶敬有脑子,还和他开玩笑,这简直就是他老古的小洞房。放水员舔着嘴唇说,平房和陶队长家只一河之隔,他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然后诡秘地一笑,把嘴巴凑近陶富文耳朵,说要是这平房能算洞房,也是你陶队长的洞房。

    陶富文皱起眉头,问他:“你真这么想?”

    “哪会有假?!”放水员来到窗户边,以一副发现重要秘密的样子看着队长。

    “怎么啦?”陶富文问。

    “你看不出来?”

    “我家怎么啦?”陶富文还以为他家出现什么状况了。

    “这里。”放水员手指拍着窗沿,“电筒一照,对面的你不是晓得暗号了?”

    “你……”陶富文知道意思了,“我考考你,人生四大喜事是什么?”

    “我一个粗老头,哪晓得这事。”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陶富文一屁股坐上小床,拍着床板,“你老古看看,这里还缺不缺东西?”

    “有,”放水员一点就通,“是电筒。”

    “还有……”

    “还有啥?”

    “被子,盖身体的被子。”陶富文打了个响指,“不让你操心了,明天我带过来。”

    翌日下午,陶富文把一床棉被,一只全新的煤油灯,一个崭新的手电筒放在小平房桌子上。几个月后,他还专门给这间小平房拉了电线,电费在队里的收成中支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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