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水流年,繁华易逝。</p>
日月轮换间送走了七个月的别离。</p>
凌晨时分的山道上,人络绎不绝的走动着,杨盛和一位山友正赶往仙峰依例去收拾杂物。</p>
“杨师兄,听峰上仙人谈露此次仙缘会好像不比之前,只由小仙人主持了。”路上山友向杨盛说起了近日的见闻。</p>
杨盛听闻后不由放慢了脚步:“是么,不过也无所谓,反正对我们而言也没什么区别。”山友明白了话里的意思,苦涩的笑了一声:“的确。”</p>
这时一个双手提桶的人经过了他们,留下一句匆匆的问候,“杨师兄,早”。</p>
山友回过头,杨盛停下随他一同看向那位手提百斤重物还健步如飞的背影,山友道:“这是你之前带来的孩子?”杨盛笑着点头。</p>
山友惊叹道:“这才几个月就已经这么厉害了!想当初我可是花了好几年才稍有这样的脚劲和手力。”杨盛也赞赏道:“即使是受过仙灵恩泽的我,负重来回这十几里,若是过了五六次那也受不了,或许这孩子有些天赋吧。”</p>
山友看向杨盛笑道:“那你可算是得了大便宜,若是他明日得了仙缘,那你也就不远了,到时老哥可别忘了小弟我啊。”</p>
杨盛摇着头:“八字还没一撇的事,现在说还太早了。”</p>
林白提着两尺高的木桶走在道上,全然不知身后对于自己的议论。脚下一步一步稳稳起落,桶中满载的水只微起涟漪,而白玉无瑕的脸上却毫无波动。</p>
来到杂物房,他将两桶水倒入了缸中,放下木桶,轻轻的揉着发酸的手腕,虽只有一个来回但其中的滋味并不好受。</p>
波澜的水面渐宁,蔚蓝的天空下微风拉扯着白云,七尺余的少俊立于一旁,神色冷然,修长的身形随着波动缓缓摇曳。</p>
待气息缓和后,林白将木桶放回木架并从中拿出一柄柴刀、一捆草绳以及一架木担,来到了第六峰上的铁木林。</p>
林中已有不少其他峰中的人在砍着玄铁木,当当的撞击声此起彼伏,宛若一个热火朝天的铁场。他寻到一颗手臂粗的树,这棵树的根部有不少叠交的敲击白印,想来是有人砍过,可惜没成功。</p>
他举起柴刀,用力砍下,‘当’的一声只在树根上留下一道浅痕。刀接连落下,花费了大半个时辰他才将这棵树肢解掉,其后又如法炮制的砍了两棵粗细大致相同的玄铁木。</p>
等他把成捆的木头送至炊火房,一天的工作算是结束了,这才把这两件小小的事做完,时间就已经来到午中,直接在五谷堂用过餐后林白才回到药园。</p>
研完墨他坐在椅子上拿书静静看起,但凡遇到不懂的或者精彩的部分他都会用笔将其记录在纸上,前者他会找时间去询问杨盛,后者便经常拿来回顾品味,毕竟书是要还回去的。</p>
这几个月来他借来的书各有种类,峰中藏书众多是几百年来前辈收录或撰写的,有史书、药书、小说以及武学秘籍等等,但其中最令他感兴趣便是那一本本游记和见闻录。读着书,跟着著书人一步步的看那奇山妙水、志怪灵异,总会令少年习性的他心潮澎湃,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书中人,亲眼见识着这些妙事。</p>
恍恍间,视线中出现了暗影,他抬起头看向窗外才发现日已西落。他放下毛笔合上书,拿起桌上的那叠纸出了院子。</p>
夜色中,忙完事务的杨盛回到居房,不出意料的看到林白在灯下正看着摘录到纸上的文字。</p>
杨盛脱下罩衫在架上挂好,来到林白身旁问道:“有哪里不懂?”林白将纸递给了杨盛:“今日我在书上看到这首诗词,不知是谁所作,初读以为词只述相思苦,但细读后却感觉似乎其深境不止于此,所以想问问杨大哥你的理解。”</p>
将纸接过,杨盛看着念出了口:“扣窗枢,思君故,三年苟入相思蛊。呓问是谁来?白头清蘸苦。堪回顾,堪为悟。六岁难行人间路。行来九万步,来生君何处?”</p>
杨盛叹了一口气,怅然道:“作这首诗的人名孙挚,算着一位‘无上人’吧。”看到林白求知的眼神,他就将这位青年才俊的生平说于林白,一番话后林白不由唏嘘万分。</p>
“想来像这样的才子内心恰如春水,柔腻间多为情扰,哭笑间易于情伤。”</p>
杨盛点头道:“文抒胸意,爱恨间不做作,这样的人也算是另一种境界的超脱吧。”</p>
其后林白又询问了一些疑难,待问题皆已解决后林白起身便要告辞,杨盛这才问道:“明日便是仙缘会了,前辈可有什么指示?”林白摇头:“前辈自从闭关后便一直未出来过。”</p>
“你没告知前辈么?”“明日走时我会留下书信的。”随后林白与杨盛约定好明日相聚的时间后返回了药园。</p>
接着又是一顿忙碌,他将加热好的水倒入浴桶中,从房里拿来一个瓷瓶,取出木塞后一股馨香弥漫开来。他小心翼翼的向水中倒入了几滴乳白色的液珠,液滴融于其中顿时将透明的水变的纯白。</p>
他褪去衣物进了浴桶,水漫过了肩骨。这水是他刚刚烧滚的,但在水里却有层层凉意不停的从四周钻入他的体内。还好这么久也已经习惯了,身体也能稍稍忍耐住,犹记得第一次时只待了两呼吸间他就冻的受不了直接跳出。虽然一开始的药浴有些‘受罪’,不过效果也是很明显,不仅消除了他一天劳作带来的疲惫,而且他能明显的感受到身体在一点点增强。</p>
林白也知道自己近日来成长的飞速,他可不认为自己会有什么天赋,秦给他诸多帮助才是关键,就比如这瓶灵液。</p>
这几个月在山上的生活算是让他见识到众人对求仙的疯狂执念,不止是身体上的不断进勉,早出晚归忙碌不断,甚至在思想上都有着某种癫狂,做的每一件事极力的挂上仙字,有些行为刻意模仿着仙人,以求换来某种侥幸。</p>
就比如这水就一定要用每日卯时由仙峰上流出来的被他们称之为‘福仙水’的河水,和普通的水有什么区别暂且不论,但毕竟这是由仙峰降下的。每日定要早起守在屋外,在日呈天地‘紫气东来’时,纳入那口清浊气。有没有效谁也不知道,但做着这些事总会令他们在心中垫上几分求仙的底气。</p>
直至水重新由白变清,林白结束了今天的药浴,穿戴好衣物后来到院里进行着最后的作业—‘空想’。</p>
当时他也是对这两个字一头雾水,而秦只稍提了一下,方法是给了,也不管你懂不懂。他来到圆石上盘膝坐下,看了一眼繁星的夜空便闭上了双眼。</p>
‘静心忽念,随它而去,一息间便永恒,恒久间只刹那。’秦的寥寥数语也只给了林白模糊的方向,他只好学着之前秦的样子在院中打坐。</p>
人可以控制手脚的动作却无法关闭那些烦杂的思绪,脑海中会不时地冒出各种念头,如脱缰的野马般拖着小人在思海的场地里四下奔腾。一开始越是下意识的去强调勿念反而生念众多,于是他也索性随它而去了,后来也渐渐找到了感觉。</p>
心如深潭水,涓涓细长流,静与澄间,如于空灵。</p>
</p>
等他回过神,月已半山腰上,秋时的雾水朦胧了山岭,衣服上也有了一些水汽。他回到屋内,写好一封信放在桌上,熄灯入睡。</p>
因为明天的仙缘会,今夜便已不平凡,注定了很多人的失眠。杨盛坐在灯下静静地翻看着书,心思却早已不在。三峰的四周不断有人赶来,等候在迷踪林外,只要明日阵消便可动身入山。</p>
暗色中一个身影突兀的出现在林白的房内,秦看了一眼熟睡中的林白,来到桌旁坐下,懒散间手靠在桌上斜撑着头,伸手取过信看了起来。</p>
夜已深,月也升,两者极尽缠绵,终是在时间的催促下恋恋不舍的相互分离。</p>
卯时一刻,林白准时睁开双眼,一番收拾后发现了屋内的异常,窗边的木桌上多了几样东西。他走过去只见自己的信被换成了另外几样东西——一个青玉瓶,一块玉佩和几张带字的纸张。</p>
他将那叠纸拿起,才刚看完一张脸色有变连忙来到秦的屋前。轻推开房门,一阵寒风过后眼前只一片空落。</p>
这个房间自来时进过一次后他便再也没来过,但此时看着却还是那样的熟悉。房里来过了一个人,最后同样也只离去了一个人。</p>
他看着死寂无息的房间,心中涌出一股难言的悲伤。尽管知道今天是要分离的,但这种不舍的情感还是会不禁流露。他再一次看着手中的信,这几个月来与秦相处的画面接连在脑海中闪过。</p>
——</p>
‘百日事来,相遇行言,无师授之名,无济命之情。因酒结缘,慰所他愿。此间之事,因果二字,无所谓恩义,不必记念。</p>
一步入仙海,则生死难测气命由天。余步道三十又三年,凡所闻、所见、所历,祸九福一,几涉死谷而险生。然,得之一喜胜过千忧。峰揽至盛藏于心,渊峙至渺溢于情。尊有言,上凌高山,下临深谷,方勘世之奇妙。余无悔为之。</p>
然,世间事,步步乾坤上道,路路玄机妙处。其中凶险,如若天堑一线,当谨之又谨,慎之又慎。汝须知,此生始自为其名,而终焉未若,汝始其命必终其身。</p>
处世之道,人各有之。余寄一言,落花多风雨,微草可依旧。今离去,他日若缘来,幸而相见,一酒慰风情,一曲咏相别,如此而已。’</p>
——</p>
他思绪万千,如夜空中的火,轰的一下亮光填满脑海。</p>
难道秦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还那瓶酒的情么?他还以为是自己说服了秦,自己感动了他。是啊,现在想想那时的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孩子般的孤注一掷以及自以为是的请求,换作自己是秦当时定然会拒绝的吧。</p>
那当时秦又为何会答应一个孩子得寸进尺的请求,若单只为‘因果’二字,秦做的是否已太过?</p>
越是细想他越是觉得那道身影愈加朦胧,一如初见时那只能仰望的雪峰玉莲。头好似要炸裂般,林白拍了拍脑袋止住无尽的猜想。</p>
看着渐渐隐去的辰星,他的心中涌出一阵畅望,将来有一天他一定会触碰到那个身影,到那时一定会以等身的姿态,与秦在桌上同饮美酒,然后笑言一声谢。</p>
今日,秦又重新启程,继续寻找着药方。今日,林白也踏上征程,追逐着梦想。</p>
一切皆如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