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天光放亮的时候,几个人再也喝不下去了。那蝎子酒本来度数就高,又被各类药材浸泡后,口感微甜,但是后劲更足,这样的酒才容易醉人。正所谓,五味令人口爽,而心生麻痹,才有大象无形,润物细无声之说。
烈山在病中,早和叶冬退席,回房休息。他二人有说不完的话,正好可以抵足夜谈。阿崇是山里人的性格,憨厚木讷,于一切新生事物保持与生俱来的戒备,他早就偷偷溜掉,做他的春秋大梦去了。泰哥情知天亮后还有一场暗战,也需要和阿爹事先商量好对策,自然也不长陪。
到最后,屋中只剩下老刘、黄四、阿霍和全安四个人。他们分作两伙,早乱坐成一团,勾肩搭背,好像是多年不见的老友在互诉衷肠。老刘顺着阿霍的叫法,不再直呼黄四,叫起了四哥。黄四哪敢承受,推托良久,最后才达成共识,老刘直呼他老四。
阿霍和全安这一对年轻人惺惺相惜,好像已经结拜成异性的兄弟。其实,阿霍是因为寂寞,缺少玩伴;而全安是因为要套套交情、打探点消息,纯属工作需要。看来“人之初”其言绝对正确,但不同的生活习性养成了两个年轻人不同的性格,生活态度。四个人心里都明白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只不过情之所至,心中还稍微有些遗憾不舍罢了。
此时,东方天空已经泛白,高天流云,红霞暗生,只须再过短短数寸光阴,一轮红日必将喷薄而出。而到那个时候,关应龙必会起身去溪边垂钓,这是他每日必修的功课,名为垂钓,实为采气。
四哥朝阿霍使个了眼色,便开口对二人唱道:“老刘,额们酒也喝了,肉也吃了,该到一拍两散的时候了。额就要下山了,你们多保重吧!等你们离开这的时候,额在白银市请你们吃大馆子,再给你们践行。”
说着,他起身拱手,算是作别。老刘已然脱了一个赤膊,袒露着大肚子,也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拍着四哥的肩膀依依惜别。
送走了四哥之后,阿霍问:“你们是先回去,小睡一会,还是和我去村外林中走走?”
老刘打着酒嗝,醉醺醺地说:“一日之计在于晨,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清晨当遛早,长寿活到老!反正我也睡不着了,正好和你四处去走走!”
阿霍暗笑老刘说话颠三倒四,带着他们二人走出了村子。
村外林中,雾气渐散,露水挂满枝头草尖,山雀婉转啼叫,还有百鸟应和,更显出林中的幽静。人在林中走,露湿两足间,顷刻之际,他们的裤管便全被打湿。三个人直撞顶门的酒气也被林中的清风吹散,顿时令人感到神清气爽。这里没有都市的燥热,天生是避暑的圣地,现在的温度不过十来度,还有几分寒意。
屈吴山北有蒙古高原,贺兰山阻隔;东连六盘山,直抵黄土高原、秦岭;西接祁连山脉;南靠青藏高原,各种暖湿气流难以进入,自古就是一片清凉之地。成吉思汗一直把自己的夏宫扎在六盘山一线,可见不是心血来潮。
三个人一路徜徉,不觉间已至林边,阿霍带着老刘他们来到溪水旁。这一弯青溪,更是让人不能自禁。那溪水纯净透明,清澈见底,更映出半天的霞光,随着轻风乍起,时而波光粼粼,最后竟荡漾出一轮红日。
老刘走到溪边,蹲下身,掬起一捧溪水,猿饮几口,又洗了洗脸,顿时觉得四肢百骸间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他忙招呼全安也来试试,“全儿,这可是纯粹的天然矿泉水,不用花钱,随便喝,还是甘甜的。”
全安也跑了过来,喝了几口,不住地点头。老刘又见溪边有一块卧石,高度正好,他索性坐到上面,脱掉两只皮鞋,把脚泡在溪水中。阿霍微微皱眉,正要开口阻拦。就听到身后有人说话。
“你这人忒也无礼!这么好的水,竟然泡脚,糟蹋了我的神木泉。还不赶快给我滚上来!”
那声音如洪钟大吕,嗡嗡作响,吓得老刘浑身一抖,忙抽脚上岸。他扭头望去,说话的人原来是一位魁梧老者,正伏在泰哥的背上,满脸怒色,眼睛瞪得像两只铜铃。
老刘已然猜到此老者必定来历非凡,就从泰哥对他的恭敬态度,以及阿霍的表情就能看出。他忙起身,并堆起一脸的假笑,抱歉道:“哎呦,老人家,我走了一宿的山路,又喝了一肚子的酒,正浑身难受呢!赶巧看到这条小溪,就有了泡脚解乏的冲动,不知道它是您的神泉。我向您赔罪了!哈哈~~~”
老者依旧不悦,只淡淡地说:“全村人吃喝都靠这水,你却用来洗脚,真是荒唐透顶!”说着,他让泰哥把他放在卧石上,盘膝而坐,径自举起一根钓竿,一动不动。
老刘这才发现,那老者双足已失,是个残疾人。当下,他心中更觉愧疚。但是,老者显然没有接受他的道歉,从神色上看依旧不依不饶,这令老刘不免有些恼羞成怒,他心里暗骂,‘饶你奸似鬼,请你喝我的洗脚水’。他冷眼旁观,看了半天。当即发现那老者以没有鱼线的钓竿垂钓,更觉讶异。他心中暗想,此举简直是在惺惺作态,这人一定是个沽名钓誉之徒。
于是,他涎着脸凑到老者的身边,问道:“老人家,您这杆子上怎么没有鱼线啊?您不会是想学姜太公吧,钓的不是鱼,而是人?只可惜您这里人迹罕至,连条小鱼都没有一条!”
老者不答。
老刘这人韧性十足,你越是不答,他越是要和你胡搅蛮缠下去。他又话中带刺地问道:“老人家,您还生气啊?您都修炼到这种大写意的状态了,怎么还会为这点小事记挂心头!那看来您的涵养功夫还没有修炼到家!”
老者还是不答。
老刘本想气气老者,不想人家却不上钩,自己倒像是一条摇头摆尾的胖头鱼,主动去吃饵。于是,他心中更是火起,索性出言讥讽:“您老不说话我也得说,您的追求向天空一样高远,可是您的心胸却如针眼一样大小,这中间的差别,恐怕不是十年八年的修炼能够达成的,非千年万年不可!”
这话明显是在骂人,千年万年是什么,不成了老乌龟,老王八了吗!老者面无表情,心无旁骛,不为所动。可是他身旁的泰哥和阿霍都有些愠怒,眼看就要发作。
阿霍大声说道:“刘大哥,请你说话放尊重点!他是我阿爹,是你不对再先,你怎么还转弯抹角地骂人,请你自重!”
老刘这才知道,敢情这位老者原来是阿霍和泰哥等人的亲爹。当下,他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他忙笑着赔礼道歉,并及时转换话题。
往日的溪边,紫气东来、溪水潺潺、林雾弥漫,百鸟鸣唱,是何等的清幽,可静虑清心。而今日,酒肉之气可闻,粗言秽语弥口,无良之徒不请自来,据床唾堂,此地已遭污秽,打扰了大好的清修。老者心中恼怒,钓竿一挑,即刻招呼泰哥等人,背起他便走,只把老刘臊在原地。老刘只好在裤腿上蹭了蹭脚,趿拉着鞋,跟在他们的身后,向村里走去。
直到午时三刻,老刘和全安才从睡梦中清醒过来。这一觉别看时间不长,可是却令人通体舒畅,昨夜的奔波加之今晨的不快早一扫而光。老刘看看身边左右,叶冬和烈山都已经不见了,只有全安揉着惺忪的睡眼。两个人忙穿好衣服,推门而出。耀眼的阳光刺目,晃得他们睁不开眼睛。适应了半天,他们才看清楚了这座座落在深山中的小村庄。
村里冷冷清清的,半天不见一个人,只有扑鼻而来的饭香,在村子里飘荡。两个人循着香味来到一间屋子,大门敞开着,迎面就看见了叶冬、烈山和泰哥正在吃饭。老刘也不客气,一步跨进门内,几走到桌子前,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寻了只空碗,抄起筷子便吃,好像就坐在自家的饭厅里一样。全安礼貌地打了声招呼,也讪讪地坐下。
泰哥草草地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起身告辞。他对叶冬讲:“阿爹说,等你们吃完饭,就去他那里,他有话要讲。”
叶冬点头答应。
老刘望着泰哥的背影,小声嘀咕着:“这个人太严肃,少年老成,不好打交道啊~~~”
叶冬闷头吃饭,小声说道:“快吃你的饭吧,一会儿咱们好去见关应龙”
“什么?关应龙!难道早上的那个老头就是关应龙!”老刘大惊小怪,好像听到了最大的新闻,做不可置信状。
烈山答道:“是的,阿爹就是关应龙!”
老刘这才恍然大悟,喃喃自语道:“这回是要见真章了!哎,我说叶冬,梁若兮他们到哪了?和你联系没有?一会儿人家要是管咱们要金印,咱们拿什么应对啊?不会出手指头吧,那可就尴尬了!”
叶冬塞了一嘴的面条,含含混混地说:“要什么金印?我凭什么要给他们!在事情还没有搞清楚之前,谁也别想打金印的主意~~~”
老刘嘬着牙花子,无奈地点了点头。
饭后,叶冬并不急于去拜访关应龙,反倒找了一处向阳避风的好所在,懒洋洋地躺倒,晒起了太阳。烈山也坐在他的身边,挠来挠去,他很多天没洗过澡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长了虱子。
老刘有些不耐烦,一个劲儿地催促,“我说两位小爷,你们怎么不着急啊?咱们还是先去拜访拜访关应龙吧,听听他怎么说!”
叶冬懒洋洋地回答道:“你急什么?是他们想要抢夺咱们的金印!皇帝不急太监急,这成什么体统?老刘,我看你就是一个字。”
“什么字?”
“贱!”
“哎,是哪一个贱?是真知灼见的见,还是高屋建瓴的建!”
老刘装疯卖傻,心里已经猜到这是叶冬的欲擒故纵之计,其实他的心里何尝不急,这毕竟关系到他父亲的下落。当下,老刘也不再催,假装听之任之。
半个小时后,叶冬翻身而起,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后脑勺的头发里全是草籽,也不去掸。他一伸手,拉起烈山,又踢了老刘一脚,笑道:“开拔了!刘将军,你委任你为前部正印先锋官,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不得违令。违令者斩!”
老刘如蒙大赦,一个鲤鱼打挺,摔到在草地上。他只好又一骨碌身,滚爬起来,嘴里大喊:“得令啊!”说着,他双手拉开山膀,嘴里打着锣鼓点,“扛狼切雷,扛狼切雷,扛狼切雷~~~”迈着方步,在前头引路。惹得烈山、全安大笑,自觉排成一队,跟在他的身后。
几个人列队走到圆屋门外,才解散了队列。叶冬轻叩房门,三秒钟不到,泰哥便开门迎客。圆屋内光线不甚明朗,猛地从外面进来,眼前一片黢黑。过了半天,众人才逐渐看清楚。关应龙背门而坐,因无法起身相迎,他反倒坐得格外安稳,如渊渟岳峙一般。和前几日相比,烈山发现这屋中多了几把木凳,摆在方桌一旁,关应龙的对面。
烈山带头走到关应龙的面前,叫了声关大叔,便给他一一引荐。当介绍到老刘的时候,老刘脸色微红,尴尬地说道:“关大叔,早上的事请您不要介意,我是说者无心,还望您大人大量,别再记恨我了!”
关应龙爽朗大笑,随意摆了摆手,表示并未放在心头。几个人介绍已毕,纷纷落座,一时间倒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气氛从刚才的亲切、热烈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沉默了几分钟之后,还是关应龙先开了口:“叶冬,我要的金印呢?你可否带来?”
叶冬眉梢一挑,关应龙的开门见山,让他有些始料不及,他不由得望了望烈山和老刘。关应龙的豪爽,烈山早有领教,只朝叶冬微微点头。
叶冬这才气定神闲地回答道:“关大叔,请恕我直言。您向我讨要金印,我也正要向您讨要我的父亲!您能告诉我,我父亲现在在哪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