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应龙接着说:“甘肃大部分地区不产茶,只在陇南地区有少量的产地,出产一种高山云雾茶。咱们喝的这些东西就产自当地,靖远八景中早有屈吴春嶂一说,这是说屈吴山常年云雾缭绕,湿度还算好,自然也能长出些奇花异草。早几年,阿霍他们去山上玩,在降龙木周围,发现了一株奇怪的植物,生长极其缓慢,开奶白色小花,花开五瓣;叶呈梭状船型,两侧分叉,对称排列,好像倒生的龙鳞,密布暗纹。屈吴山的云雾在叶片和花瓣上凝结成露,滋润其慢慢生长。阿霍踏遍整个屈吴山巅,也只找到了这一株。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作龙涎草。阿霍采了些叶子和花瓣送给我,我又不炼丹制药,丢掉了着实可惜,故此拿来泡水喝,谁知道竟发觉了这个妙用。这简直是一个造化呀!”
烈山含笑称奇,又端起茶杯,仔细地观看杯中的叶片。只见那叶子湛青碧绿,微微发红,遇水不沉,宛若浮舟;茶水呈淡绿色,略显凝滞,微起波澜,实为水凝而不流,湛冥而矫激,调和为一。
烈山知道此物必是神品异物,不可多得,赞道:“杜光庭的《墉城集仙录》里说,‘至若太上灵药,上帝奇物,地下阴生,重云妙草,皆神仙之药也。得上品者,后天而老,乃太上之所服,非中仙之所宝。其中品者有得服之,后天而逝,乃天真之所服,非下仙之所逮。其次药有九丹金液、紫华虹英、太清九转、五云之浆、玄霜绛雪、腾跃三黄、东瀛白香、玄洲飞生、八石千芝、威喜九光、西流石胆、东沧青钱、高丘余粮、积石琼田、太虚还丹、盛以金兰、长光绛草、云童飞干,有得服之,白日升天,此飞仙之所服,非地仙之所闻。其下药有松柏之膏、山姜、沉精、菊花、泽泄、枸杞、茯苓、菖蒲、门冬、巨胜、黄精、灵飞、赤板、桃胶、木英、升麻续断、葳蕤黄连,如此下药略举其端,草类繁多,名数有千,子得服之,可以延年,虽不能长享无期上升青天,亦可以身生光泽,还返童颜,役使群鬼,得为地仙。’关大叔所得之物必是其中之一,着实令人可喜可贺!”
关应龙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位年轻人学识如此渊博,把杜光庭的《墉城集仙录》信手拈来,全不费工夫;又听他赞自己眼光独到,物归其主,心中更是欢喜。不觉间,他陶陶然放声大笑,声振屋瓦。泰哥站在关应龙的身后,向烈山投以赞叹的目光,也不住地点头称是。
茶过几巡,味道依旧,饮之如醴泉琼浆,令人回味无穷。关应龙只顾低头轻啜,并不开言。烈山本来就不善言辞,只不过和叶冬他们厮混久了,慢慢变得健谈起来,此情此景,正是他的本性所爱,于是也安坐不动,缄口莫言,正好以逸待劳。
最终,还是关应龙先开了口,“小何同志,我们把你请到这里来,不过是为了取回金印,请你不要惊慌害怕,等你们的人把金印送回来,我会让阿泰他们礼送你们离开屈吴山的。你这个年轻人我喜欢,不浮躁,敢担当,还有学识。你要是不记恨我们,就安心地住下来吧!陪我下下棋,钓钓鱼,爬爬山,权当旅游休息。”
烈山心中不悦,暗道,‘我被你们劫持到这里来,不高兴又能怎样?’但他还是礼貌地点点头,波澜不惊地回答道:“我的手断了,离开屈吴山也是回家静养,还不如留在这里,山清水秀空气好,也算是疗养的好去处。”
关应龙点头,信手把茶具旁边的木匣子推到桌子的中央,一边说,一边打开盖子,“小何同志,你安心住下来吧!我有祖传的秘方,断骨续接不是什么难事。我保证用不了一百天,只须一个月,就能让你的手臂huó dòng自如。来,咱们摆摆棋,消磨消磨时光!”
烈山不会下棋。围棋、中国象棋、国际象棋、军旗,甚至连跳棋,他都没有玩过,这和他的童年经历有关。按照古人的话来说,烈山慎独,有君子之风。说白了,就是孤家寡人一个,没有朋友,没有玩伴。他的童年生活是在苦涩中度过的,而从少年时期开始,他就按部就班地接受了严格的,甚至可以说是严酷的训练,才造就了今天的他。在烈山的心中,人生最大的意义就在不停的奋进和努力中,或者是为了奋进求索而做准备,安逸和享乐与他无关。他没有谈过恋爱,甚至连有一丝好感的异性朋友都没有接触过。在别人的眼里,他是沉静如海的人,冷酷而博大;而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一个孤独的人,而孤独的人往往是可耻的,可悲的。
烈山本以为棋盒打开,出现在他眼前的应该是一张围棋盘,可是他猜错了。随着棋盒打开,一套怪异的棋具出现在他的眼前。
棋盘呈长方形,上面阴刻着规矩纹路,分为内、中、外三层。内层,当中有一正方形规矩格;中层,在正方形的四角,以朱漆红色圈画出四个圆点;外层,依上、下、左、右及棋盘四角为基准,另阴刻八个正方格;构成四圆十二曲道的棋盘。
烈山心中暗自计算,在这张棋盘上形成的交点,大致有四十八个行棋点。如果再加上当中的正方形,则共有四十九个行棋布子的去处,正合‘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的典故。
在棋盒中,还有其他的构件,共有十二枚棋子,分呈青墨两色,皆触手盈润,泛着油脂,应该是玉质棋子。棋子的制式很不规整,明显分为两套。青色的棋子为长方体;墨色的棋子为正方体,看来博弈双方应各掌握六枚棋子,其中一子偏大,剩余五子等同。棋盒中还有两枚骰子,看样子应为象牙质地,共有十四个面,其中有两面刻字,一面为“骄”字,另一面的字不认识,如“男妻”字,其余十二个面,均刻点为数。另有六根箸,其中三根上带着铜头钩。
烈山愣在当场,这副棋别说是下,就连见都没有见过,更不知行棋的规矩。看来自己的眼皮子还是太浅,竟然不识此物。
烈山的反应没有出乎关应龙的预料。只见他左手一翻,掌心还托持一物,实为两枚圆鱼,也呈青墨两色。他将这二子置于棋盘正中的方格内,这才开口说道:“这是六博棋,传说依河洛之书制成,四圆十二曲道,暗合‘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道理,天地造化尽现其中。从春秋时期开始,就风靡于世。古人有‘博弈’之说,‘弈’是指围棋,而‘博’指的就是此物~~~”
烈山听得仔细,脑袋里更是一点没有闲着,搜肠刮肚地检索着记忆中的只言片语,希望多找到一些关于六博棋的线索。他好像记得,在湖北云梦睡虎地的战国古墓中出土过此物,在甘肃武威磨嘴子的东汉古墓中也出土过。但是,这种棋没人会下,早失传了。
关应龙接着说:“虽然有说法认为,博弈之道几乎同时产生,但是从流行的趋势来看,六博棋应该早于围棋而风靡。六博盛于春秋、秦汉时期,而围棋却直到东汉中晚期才开始盛行。随着围棋的兴盛,六博棋才逐渐淡出世人的视野。而从这以后,六博逐渐演化为军旗、象棋之类的博奕游戏。现在我们依循的下法已经不是古法,是晋人许博昌编制的。而从王莽新政时期始,汉人就已经开始大规模地著伪书、造假货。所以,那些晋人的记载也不可信。咱们也只能望棋兴叹了。”
烈山没有领悟关应龙的话,既然晋人许博昌的规则也不可信,那大家就都不知道下法了。既然如此,您老人家还拿出这副棋来干什么?难道仅是为了炫耀一下,而后相对发呆吗?
关应龙拿着骰子,半天没有撒手,似乎在沉思,似乎在神游。总之,他如老僧入定一般,呆坐无语。
烈山问:“关大叔,您在想什么?”
关应龙如梦方醒,缓缓道:“太极生两仪,以青墨两色小鱼为饵,划分阴阳二气。两仪生四象,以四圆代之,代为囚笼。那么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皆在不当之位。四象生八卦,以周边八个方格代之,四角为阴,四边为阳,也就是说之前的四象都位于阴位。按照《洛书》所讲,‘二四为肩,六八为足’,换言之,偶数为阴,奇数为阳,这又是千真万确的。那么,这四象为什么要摆在不当之位呢?难道,这个棋盘应该是这样摆放的!”
说着,关应龙将棋盘旋转了四十五度角,但还是摇头不止。
烈山牢牢地盯着棋盘,心中也是一片迷惘。他突然想到万佛峡洞穴中的情景,那时候,他和叶冬身临绝境,堪堪命悬一线之际,也遇到过类似的问题。当时,叶冬说,没有了方向,只有上下、左右、前后,两两相对,反倒让事情变得清晰起来。
这给了烈山极大的启示,他接着关应龙的话说:“五行虽以金、木、水、火、土一字概之,但绝非肤浅的一一对应,更不可能和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混为一谈。在这一方四角棋盘上,我们似乎可以找到前、后、左、右、中央为五行之地。在**之内,我们也可以以东、南、西、北、中约束五行。但是,在四角棋盘之外,**之外呢?五行又在哪里?所以,最接近的认识,五行应该以太阳、太阴、少阳、少阴、中和来描述。而这些讲的都是阴阳流变,也就是气之孕化。在《禹贡》中,以山川河流为首。如以万物化人而论,山川为骨骼,百川为血脉;山高为阳,水潜为阴,整个《河图洛书》就立体起来了。结合《葬经》里的龙脉之说,不就是讲山川河流之间的气韵变化吗?也就是说五行非方位之说,而是指太一生水、孕化万物的五种状态。《洪范》里云,‘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水为阴,火为阳,五行中应该仅有此两个方位,分别指向上、下两个去处,其余‘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曰稼穑’,都说的是状态。所以,如果六博棋是按照《河图洛书》的原理而制成的,就决不能把它看做是一个二维平面的棋盘,应该把它想象成是立体的,至少是三维的。而且,它也不应该是一成不变的,它始终在流变!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分析下去,阴阳鱼所处的方位,则为水曰润下,直指下方,为阴位。而四象与八宫的变化该是指其上的变化,会不会是指天上星宿的自然排列呢?”
烈山侃侃而谈,这回轮到关应龙目瞪口呆。他想不到面前的年轻人会有如此的见识,不觉间顿生敬意。
烈山被关应龙看得有几分不好意思,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失言,颇有几分班门弄斧之嫌,忙给自己搭梯子,想抽身事外。
“关大叔,我简直是在胡扯!请恕晚辈见识粗浅、寡陋,您姑且听之。反正我是不会下这种棋,我就是觉得这张棋盘有点像元素周期表,或者是填字格游戏,也许是一副远古的牵星图。”
关应龙哈哈大笑,声如洪钟,说道:“不会下才能别有心得,至少你的这番高论让我受益匪浅!我这十几年来都纠结于棋盘之中,苦于计算运子的变化,殊不知已经坠入末道,见小忘大,缘木求鱼了。今天你算给我开了窍,这叫什么来着,洗铅华而对真质,涴脂粉而出素颜。哈哈哈,小何同志,你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榜样呀。好了,咱们先把棋放到一边,时间有的是,也不急于一时。来,来,来,咱们接着喝茶!”
烈山见关应龙如此豪爽,心中也不再有别的想法,他本想借机问问叶叔叔的事,又怕过于敏感,一时之间倒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好低头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