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旧事》 第三十四章

    佳莹重新揭开xiāng zǐ盖，只见她双手带着薄薄的手套，手上举着一个细细的铁丝套，迅速套在了洪源的脖子上，此刻，洪源的目光已经由惊恐变为绝望，脸颊在灯光下泛着惨淡的光，像青白的miàn jù，眼角不由自主地流出了两行泪水，就这么无遮无掩地流着，洪源在临死的绝望中感到一阵羞愧。佳莹不禁转过了脸，她左手抓住铁丝套，迟疑片刻，用右手拉掉洪源口中的毛巾，用几乎温柔的声音问了一句：“你还有什么话要交待吗？”，洪源像溺水的人突然冒出了水面一样，长长喘了一口气，他的双眼找寻着佳莹在口罩之上露出的漆黑的眼睛，眼神里不再有惊恐或愤怒，而是绝望和疑惑，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就是一切的终结。

    “已经这样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从我加入那天起，就应该预料到，不会再有回头路，不可能轻松地离开。可笑我几天前听见另外一个不相干的人被绑架，还暗自庆幸自己终于脱离了这样的轨迹。没想到，哪有逃离的可能”，佳莹眼睛闪了一下：“谁被绑架了？是我们的人吗”，洪源的眼睛里顿时闪现出一丝希望的光芒：“我听见说的是日语，有可能是rì běn特务绑架的rì běn**员。我告诉你们地点在哪里，你们就放了我？我们从此两不相欠，各走各路。”，佳莹望了一眼依旧靠墙站着没有开口说话的邢梓涛，邢梓涛面无表情，没有任何表示，跟没有听到一样。佳莹心想，今天可真不寻常，这个洪源，一波连着一波，就是痛快了结不了。

    工部局巡捕房对共产运动的警惕性很高，在搜捕、引渡**人方面一向不遗余力。就在这一年，工部局巡捕房刚刚逮捕了共产国际远东局在上海的联络人-牛兰夫妇，查获了共产国际的密码本、银行账户和信箱。牛兰在上海开办了三家贸易公司作为掩护，他的真实身份是苏联格别乌的特工，他的夫人出身彼得堡的贵族家庭，同样是格别乌特工，两人讲流利的德语，连他家9岁的儿子也被刻意培养得只会说德语，所以牛兰夫妇一直坚称自己是瑞士人，但最终还是被工部局引渡给中国政府，被南京的军事法庭判处死刑。共产国际和亚洲各地**之间的若干交通员也遭到逮捕，其中就包括rì běn**成员。另外，由rì běn情报部门直接绑架挟持回rì běn的日共成员也不是一个两个。牛兰夫妇被捕后，共产国际远东局在上海的工作陷于瘫痪。如果真有rì běn**人被绑架，该跟哪里去汇报呢？**自己在上海的组织也遭到极大的破坏，自顾尚且不暇，如何有能力干预这事？

    佳莹心里如何想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她不动声色地说：“我们没法答应你什么，你愿意讲就继续讲，不愿意讲，那就此永远沉默吧。”，说罢，她的左手微微动了动，洪源的双眼停留在天花板垂下的灯泡上，视线模糊，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已经消失在这昏黄暧昧的灯光之中，和屋子里寒冷、肮脏难闻的空气融为一体，全部的生命只剩下嘴里的这几句话，这几句讲完，他的生命就要全部消失了。他放弃了，他决定放弃这最后几分钟的生命和最后一丝希望，他只是厌恶，厌恶自己的懦弱和所有那些自己应付不了的强大的力量，让一切就此结束吧，他闭上了眼睛。

    佳莹仔细地把铁丝套卷成一个小圈，放进了上衣口袋里。邢梓涛依旧靠墙站着，嘴角微微抽动，有些厌恶地看着佳莹有条不紊地把xiāng zǐ盖重新盖上、钉好，丝毫没有想帮上一把手的意思。佳莹也完全不以为意，最艰难、最令人不快的任务总是留给她的，而她从不畏惧，也从不抱怨，安之若素。就像最虔诚的信徒、最疯狂的恋人那样，只有呈现上受尽折磨、历经艰难而获得的信物，才能展示出最虔诚最热烈的信仰和爱。为了这深信不疑的崇高理想，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爱过的人，抛开了所有的过去，变成了截然不同的一个人，个人的得失、虚幻的良心乃至生命又算得了什么？

    反而倒像是为了宽慰邢梓涛，她冲他笑了笑：“你多好啊，马上就要去苏区了”，因为这条政治交通线已经暴露，继续留在上海太危险，组织上已经安排邢梓涛在处理完这件事以后秘密去江西瑞金。邢梓涛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佳莹做梦都想去苏区，想去看那伟大的理想播种发芽的地方，一个全新世界的起点，上海的繁荣和时髦也好，偏僻乡下的贫困和肮脏也好，对她来说，根本没有区别，在她秀美的外表之下，是粗糙而坚定的决心。她自然想象不到，不是所有人都能轻易放弃上海滩的舒适、卫生又便利的生活方式，不是所有人收到转移的命令时都是心甘情愿、义无反顾的。

    佳莹见邢梓涛没有答话，也就不再说了，她早已不再是原来那个活泼多话的女孩子。她把自己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她走到邢梓涛跟前，伸出右手：“老邢，祝你一路平安。希望我们再见面时，中国革命已经取得胜利”，邢梓涛看着她戴的手套，有点犹豫，佳莹笑了，摘下手套，重新伸开了自己的右手，邢梓涛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细长而白皙，却出人意外地有力。佳莹向门口走去，待出门时，她突然转过身，像无意之中想起来似地，问邢梓涛：“你这两天一直在跟踪洪源，你知道他都去了哪些地方吗？”

    吴平眼看着设备已经装车完毕，正在琢磨是要捎上王建他们一块走，还是直接就开回公司，仓库看守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跟他说了一句：“等一会”。正说这话时，只见王建已往这边走来。王建径直走到卡车前，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上去。他冲吴平挥挥手，“走吧”。吴平发动qì chē，慢慢开出了仓库。夜里的车灯照出去很远，他看见仓库不远处的码头上，有搬运工人正往停在江面上的一艘船上搬运货物，他知道，那个中年男人和那个xiāng zǐ多半会搭这艘夜船一起走。他不知道的是，这艘船启航后不久，开到长江下游某处，一个xiāng zǐ被偷偷扔到了江中，船上的人谁也没有留意，他们以为听到那的一声咕咚的响声，是某个成年的大江豚跃出了水面，那个时节，江豚很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