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中年男子叫李立铭，是国民党党务调查科驻上海联络处的负责人。李立铭出身江南富裕人家，曾去欧洲留学，回国后本应当在上海的洋行当买办，他也确实在一家洋行里工作了几年，不料，北伐军的节节胜利在他的心中激起了潜伏已久的爱国热情，似乎眼看着就要建立一个新的中国，一个现代化的蓬勃向上的国家，再也不受列强屈辱的中国。连他自己都未曾料想，原来自己那么憎恨那些自以为是、高人一等的洋人，洋行里按人种而不是按工作能力决定薪水，屁也不懂刚毕业的欧洲白人拿着他五、六倍的薪水，他憎恨他们谈起中国人时那种不屑一顾、好像生怕弄脏自己的语气，尤其憎恨他们讲完这些话以后，假装有礼貌地加上一句：“vincent，我不是说你啊，你跟他们不一样”，好像他们把他从低劣人种之中提拔了出来，他应当庆幸。他义无反顾地辞掉了洋行里的工作，加入了国民党，最后阴差阳错搞了特务工作。几年下来，局势变幻风云莫测、血雨腥风，离理想国家的建立似乎越来越远，但他属于一旦投入，就痴迷于细节的行动派，哪管城头变幻大王旗，他喜欢自己的工作。偶然机会发现顾觅秋之后，他曾经试图以当初曾打动自己的理想主义来说服顾觅秋，但顾觅秋不为所动，坚决不肯加入党务调查科，只同意替他们干活，计价收钱。顾觅秋向他们出卖情报，也干“湿活”-shā rén。刚开始李立铭以为顾觅秋是因为贪财，宁愿待价而沽，择价高者而售，但久而久之，李立铭发现又不全是这样，顾觅秋更爱的可能是不受拘束的自由。上面对他使用顾觅秋这类人很不放心，但顾觅秋身手了得，天生是特工的料，他劝上司说，吸纳进组织的人，也有可能为了金钱、女人或别的原因叛变，一旦叛变，危险更大，而顾觅秋，因为知道他不是自己人，反而事先有防范措施，不一定更不安全。上司一听这话有理，也就不再过问了。李立铭说的固然有理，但更深一层的原因是他其实很欣赏顾觅秋，爱才心切，不过这一点，他自己是绝不肯承认的。
李立铭用小勺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一直没有说话，顾觅秋把自己跟前的咖啡端起来，轻轻呷了一口，杯子仍然端在手里，没有放下，过了片刻，举起杯子又喝了一大口，这才把杯子放在桌上，长长出了口气，很受用的样子。李立铭也举起咖啡喝了一小块，然后抬眼看着顾觅秋，顾觅秋没有看他，眼睛盯着窗外，发黄的梧桐树叶落在人行道上，不过才三、四点钟，天色已经有点黄昏的意思了。他俩像两个老熟人一样享受着初冬下午咖啡的温暖，要谈的内容却是血腥而不同寻常。“天津那边怎么样？”顾觅秋问道，李立铭轻轻笑了：“是你向我tí gòng情报，还是我向你tí gòng情报？”，不过他还是接着说道：“不好，人已经去东北了”，“上面没有想过在天津时就把他干掉，一了百了，绝了后患”，李立铭摇了摇头：“上面怎么想的，我不敢瞎猜。不过我认为，干掉他，影响太大了，不管怎样，虽说是民国了，弑君的罪名，还是没有人敢担的，再说没了他，rì běn人也会想出别的名目，改变不了根本局势。不过，土肥原为了把溥仪从天津弄到东北，在天津策动bào luàn，多少无辜百姓惨遭杀戮，多少难民流离失所。我担心的是，rì běn人不要在上海华界也同样搞事。”，“从我得到的情报来看，rì běn人要在上海搞事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前一阵有几个rì běn浪人从旅顺来了上海，这几个浪人一直充当土肥原的情报线人和打手，其中一个大冢文郎，武功高强，身手了得，我跟他会过。另外，我还听说土原肥还派了手下一个得力的女特务，肃亲王的女儿，在rì běn长大的川岛芳子到上海来，到底倒有没有真的抵达上海，我还不清楚。看这阵势，显然是要干一番大事，我们最多能做到的，也就是尽量收集到可靠情报，提前做好准备，免得到时候又是措手不及、一败涂地，别再像奉天、天津那样被动。”。
李立铭端起已经凉了的咖啡，喝了一小口，目光转向窗外，有点迟疑地说：“你知道我的难题是什么吗？上面交给党务调查科的首要任务是防共，我们最需要的是赤色分子在上海huó dòng的情报。关于rì běn人的这些情报，虽然我认为很重要，但上面似乎并不这么想，情报交上去，往往没了下文。另一方面，这些情报更多的是关系到军方，党务调查科和军方并没有直接的沟通渠道。”，“不管怎样，这些情报绝对很重要，怎么沟通再想办法。你要是担心经费的话，这方面的情报我可以免费tí gòng，你只要报销我的实际花费就行了”。李立铭看了顾觅秋一眼：“我很奇怪，你干这份危险的工作，不是为了钱，是为了什么？”，“很简单，你是为了理想，为了国家，我是为了刺激冒险，我喜欢危险的自由的生活，相比之下，自杀太无聊了”。李立铭的职业生涯中，什么样的人都见过，早已经见怪不怪了，这句话却让他有点不知所措。“另外，我再顺便附送一个情报，你们似乎有了一个竞争对手，南京外交部有人在上海收集情报，不过，如果你想要这方面更多情报的话，这可不是免费的”。李立铭对派系纷争没有多少兴趣，他摆了摆手：“算了，我让我自己的人去了解一下，你这么贵，这种小事我就不找你了”。“好吧，那我就去干那份免费的活了。咖啡，你请我总是可以的吧？”顾觅秋站起身准备离开，不料李立铭却伸出手往下摆了一下：“且慢，我这里有件事。”，顾觅秋缓缓坐下，心中略略一沉，他料到李立铭要说什么，却一直希望他不要提这件事。
李立铭问道：“韩庆帮被暗杀的事，你知道多少？”，“我不知道多少。”，“别跟我这里装了。大世界京剧班子唱武生的那个顾觅秋就是你吧？他被杀那晚上，你正好在大世界演出。”，“你怎么能说那人就是我呢？不要说唱京剧的人勾着油彩miàn jù，怎认得那人是我？就算是长得像我，那也只是长得像我而已。我听说法国巡捕房正在调查，他们应该知道怎么回事吧？”，李立铭看了一眼顾觅秋，显然他并不相信顾觅秋的话:“好啦，我不想知道你平时都干些什么，反正你很清楚，不管你出了什么事，我都不会承认我认识你。还提什么法国巡捕房，那帮废物能查出什么来？而且那个探长范广珍还装腔作势，说是保密。其实，我跟法国人一样，才不在乎韩庆帮被杀呢，我只是对那个shā shǒu感兴趣，这么干净利落、不落痕迹，除了你以外，多半是**中央特科的，你要是能弄清楚shā shǒu的身份，我可以出大价钱“，顾觅秋漫不经心地问：“也不排除是青帮内讧，你已经知道的是什么？”，“别在这里套我的话，简单告诉我你想干不想干？”，“我试试吧，不过如果我真的搞到了shā shǒu的情报，你出的价钱得高出法国巡捕房或青帮的肯出的价钱。”顾觅秋公事公办地说。“呵，你想想法国巡捕房真在乎一个中国人的死吗？能出什么大价钱？青帮吗，他们的钱是那么好拿的吗？”李立铭露出了他在洋行几年养成的讨价还价的商人习性，“那不一定，对别人来说青帮的钱不好拿，对我来说，未必”顾觅秋非常自信，李立铭知道他说的并不夸张，每每这时候，他觉得顾觅秋非常讨厌。他无奈地冲顾觅秋挥挥手，顾觅秋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容，转身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