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星期后，彭排长和殷红的婚礼在古钟楼下的“红卫饭店”隆重举行，彭家的亲戚，纱厂里的工友，以及各种来路的宾客，将县城中心这座当年最好饭店全都占满了。门外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着，大堂和后院里宾主济济一堂，四处欢声雷动，到处热闹非凡。</p>
婚礼上，来宾最多的当然还是我们纱厂的人，仅仅我们电工班就占了两桌。我走进大堂还没来得及坐下，就被张胖子不由分说地硬拉到了保全班那一桌。许班长忙着起身给我让座，小蔡师兄手疾眼快，把一条长凳稳稳地塞到了我屁股底下，老黄师傅一把将我按坐在了中间。</p>
结婚仪式由文化馆的猴脸和摩登小郭主持，新郎的表舅、县卫生局赵局长代表男方亲属讲话，一撮毛小李的叔叔，厂办的李主任代表新娘单位讲话。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赵家深院高宅的主人，这是个方头大脸，有着一对肿眼泡，头发后梳得一丝不乱的富态男人，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十足的官气。</p>
据说，赵局长原来第一个就邀请了崔书记，可是他“正好”去市里的工业局开会了，这让赵局长多少有点不爽，讲话时流露出了抱怨的情绪，李主任赶紧诚惶诚恐地道了歉，并做了一番详细地解释。</p>
台上领导的致辞还未完毕，台下各桌的来宾就觥筹交错，把杯换盏地喝开了。我心中不爽，情绪也不高，原本不打算喝酒，但是架不住保全班众人的齐声相劝，你一杯，我一杯，只要是开了头，就停不下来了，不知不觉就十几杯落了肚，桌上的两瓶“运河大曲”很快就见了底。</p>
“快拿酒来——”一撮毛小李扯着嗓门叫唤着，司仪赶紧又把两瓶递了上来。 </p>
“吴平，你小子就是有福气，你爹是崔书记的师傅，你又是鲁豫的徒弟，脱离了咱们保全班，从此不要再吃苦受累，成了一个屁股后面掂包的电工，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p>
张胖子平日嗜酒，又没有什么酒量，逢酒必醉，是个有名的“一喝就倒”，此时，他的舌头已经有点发硬了，一个劲地拍着我的肩膀。</p>
“就是，就是……”环眼豹鼻的许班长脸色潮红，一边附和着张胖子，一边用手里的筷子“嘎巴”一撬，又打开了刚刚拿上来的第三瓶酒。</p>
“鲁主任走时，还在信里专门关照了你小子，最后还让俺叔送东西给你，从古到今，哪有师傅给徒弟送礼的？就你小子有这个待遇。”一撮毛小李翻着白眼，忙不迭地补充着，“人家鲁豫现在可是领导了，这次听俺叔说，鲁豫在地区团委当什么青工部部长了，据说和老崔是一个级别呢。”</p>
桌上的一帮人，又开始闹哄哄地灌我酒，我左抵右挡，还是不胜其劝，“咕咕噜噜”又是几杯下了肚。</p>
饭店外面又响了几声爆竹，两个要饭的“叫花子”在门口闹腾开了，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一副竹板，“噼里啪啦”边打边唱着祝喜的“荤曲”，惹得屋里喝酒的和外面看热闹的人笑得前仰后合。</p>
我被保全工班众人灌得淅沥糊涂，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了，酒喝到了这份上已经不难下咽了，我豪气冲天一杯接一杯地干着，全然没了不爽的感觉，只是头越来越沉，眼皮越来越重，意识开始渐渐地模糊了起来。</p>
“吴平，吴平，快起来，新郎新娘子来敬酒了……”我正伏到了酒桌上昏昏欲睡，突然被人扒拉着站了起来。</p>
醉眼朦胧中，我看见一身红衣红裤、媚眼如丝的殷红，手里挽着比自己矮了小半头，一身崭新绿军装的彭大壮，十分滑稽地立在了我的眼前。</p>
“吴平弟，俺们给你敬酒，衷心地谢谢你。”原本就天生丽质的殷红，略施了粉黛，此刻更显得光彩照人，惊艳绝伦。</p>
我摇晃着身子，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哆嗦着拿起倒桌上的酒杯，象征性地跟新郎新娘碰了一下。</p>
“小吴，多喝点，殷红把你当亲人，你就是我的亲兄弟，今后我不在的时候，还得请你好好照顾她。”彭副排长搂住了我的脖子，一脸真挚地叮嘱道。</p>
“俺……”我头脑在恍恍惚惚中，觉得该说句什么祝福的话，可是肚里有股火焰直往嗓子眼窜，似乎一张口就要喷溅出来，赶紧下意识地抿住了嘴巴。</p>
新郎在司酒人的引领下，已经走到了前边一桌，殷红故意落后一步，痛惜地拉着我的衣襟，小声地埋怨道，“吴平弟，酒有得喝呢，千万别跟他们拼酒，这些保全班的人，一个个都是见酒不要命的主……”</p>
就在殷红与我嘀咕的当口，张胖子从电工班那桌拼酒回来，踉踉跄跄地拦在了殷红的面前。</p>
“新娘子，别……别走啊，咱俩还没碰……杯呢……”</p>
张胖子趔趄着已经站立不稳了，摇摇晃晃地直往新娘高耸的怀里拱，吓得殷红忙着朝我身后躲去。</p>
“老张，快放开，新娘子还有好几桌酒没敬完呢。”许班长看见张胖子已经失态了，赶忙走过来帮着打圆场。</p>
“胡扯，她还没……没敬我呢，来干杯！”张胖子颤颤巍巍地抬起手里的酒瓶，“吧嗒”一下撞掉了殷红手里的酒杯，自己又一仰脖子“咕嘟咕噜”地灌了两口。</p>
见到张胖子真是喝醉了，许班长想护着殷红赶紧离开，可是张胖子却不依不饶，揪住殷红的衣袖就是不放，非要让她把一杯酒喝了不可。</p>
“那小子，有福气！”张胖子嘴里喷着酒气，朝远处正跟人说话的新郎一指，拧着脖子说起了胡话，“咱们厂，不……咱们县，咱们地区，最漂亮的小娘们，让他娶了，这小子真是牛啊……”</p>
许班长有些发急了，忙着想把张胖子扯开，嘴上还一个劲地劝道，“老张别胡扯了，什么小娘们？人家殷红还是个大姑娘呢，你快坐下吧！”</p>
“什么大姑娘？，咱厂里漂亮的……还……还有大姑娘吗？胡秀美，李娟，还有你……殷红，都是破鞋，他们这些从外面回来的，根本不知道，你们只有骗他们才行，哈哈……”</p>
“妈的张胖子，我砸死你个混蛋！”混沌中，我拎起桌上一只空酒瓶，冲着那颗摇晃脑的猪头挥了下去。</p>
“噗”地一声闷响，正在手舞足蹈的张胖子定格了半秒，紧接着白眼一翻，像根滑出碗边的烂面条，“滋溜”一下钻进了桌底。霎时，四周就像被捅了一竿子的马蜂窝，“嗡”地一声炸开了锅。</p>
“吴平，你小子这是干什么？”</p>
“你疯啦！真喝醉啦？”</p>
“快拉着他，又出人命了……”</p>
我两眼空洞地望着面前晃动的人影，许班长像一只急红了眼的大马猴，在捶胸顿足地吆喝着。许多人涌了上来，小李、老黄、小蔡师兄，还有刘师傅……他们七手八脚地按住了我的肩膀，抱住了我的腰，我的手指被人往外掰得生疼，那只空酒瓶被夺走了，“叮叮当当”地滚落了水泥地上。</p>
我本能地反抗着，在激烈地扭动中，肚里的火焰再次升腾而起，我终于无法抗拒，不由地喉咙一敞，五颜六色带着腥腐气的暖流，立刻喷溅了出来。</p>
“红姐……”在周围一片惊呼、谩骂和躲闪中，我猛地大呼一声，接着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