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白天变长了，当我和师傅俩人来到钟鼓楼下，它上面高耸的飞檐正沐浴在晚霞之中，师傅按照上次的约定，要请我和殷红吃饭，他把这次的请客定在了县城最好的“红卫饭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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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你真是破费了，上这么好的饭店。”我是第一次进饭店，又是进这样高档的饭店，不免十分忐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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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是请你一个人。”师傅随口说了一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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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老百姓的日子还不富裕，机关单位也还没有gōng kuǎn吃喝一说，况且今天又是周末，大家都回家去吃饭了，所以饭店的大堂里冷冷清清。师傅问一个刚烫了头发的胖丫头有没有包厢，她一边用身上油渍斑斑围裙擦着手，一边慵懒地应了一声，领着我们穿过大堂，来到了后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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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的面积不大，沿着北墙根有一溜亮着白炽灯的小房子，房门上挂着已经看不出本色的布门帘，就像我们大车间两边的副房一样。师傅看来对这里很熟，他挑开最右边一个房间的门帘，挥手招呼我进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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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间里放着一张油叽叽的四方桌，旁边围了四条同样油叽叽的长凳，师傅让我坐在了他的对面，没有去接胖丫头递过来的菜单，而是随口点了几个菜，并要了一瓶县酒厂生产的“运河大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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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会有人还要来，是个女的，她要是问，有没有姓鲁的在这里，你就把她带到这个包间来。”胖丫头临出门时，师傅对她吩咐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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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冷盘先上来了，一盘油爆花生米，一盆凉拌肚丝，师傅用牙齿“咔吧”一下嗑开了“运河大曲”的铁盖子，还是像上次在招待所那样，哗啦啦地把酒倒在了中间的三只大白碗里，刺鼻的酒气立刻我心里有点打怵。</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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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把一只酒碗推到我面前，见我望着白酒一脸苦涩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怎么还是一副在爹娘身边没长大孩子的样子，不就是喝口酒吗，怎么也不能认怂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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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认怂，也不怕喝酒。”师傅的激将法让我脸上有点挂不住，不服地嘟囔了一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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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吗，这才像一个纱厂电工！”师傅捡了颗花生米丢进嘴里，“咯嘣咯嘣”地嚼起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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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姐什么时候来？”我拿过了自己的酒碗，抬头望了一眼师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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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昨天给她说了，她说下班后就过来，应该马上到了吧。”师傅看了眼手腕上的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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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你这表很特别，怪好看的。”我以前没有见过师傅戴表，咋一看见有点奇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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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机关工作，得有个时间观念。”师傅漫不经心地回答着，眼睛开始朝院子里瞥，“你说这表好看，它可是有来头了，是上级派发给我父亲的，正宗的欧米茄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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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什么叫“欧米茄”，对手表也没有概念，只是看着桌子上的菜，有点恓惶地再次表示：“师傅，我得请你一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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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还想着这事？好吧，等你有了钱，只要那时我还在这里。”师傅笑着，又把一粒花生米丢到了嘴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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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你……你要离开咱们纱厂？”师傅的最后一句话打动了我的心，我疑惑地望着他寻问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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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听了我的话一愣怔，正在把玩酒碗的手也停了下来，沉吟了一下，才开了口，“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也不能说就在这个厂里干一辈子吧？说不定将来那一天你也会走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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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上哪去？能来咱们厂里接班，村里人就觉得俺家老祖林冒青烟啦。”我一个劲地摇头，根本就不敢往这个事上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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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殷红最近住在招待所，一切还都好吧？”师傅岔开了话题，脸上显出了严肃的神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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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师傅突然提起殷红，我的心里一阵惊悸，那个可怕的梦魇立刻笼罩在了心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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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吧？”师傅两道剑眉竖了起来，有点焦急地盯着我的眼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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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我垂下了眼帘，装作没事的样子，短促地呼了一口气，“她……挺好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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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好。”师傅没有注意到我脸色的变化，又从门帘的缝隙间，朝院子里望了一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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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你……你喜欢红姐吗？”我垂下了头去，望着碗里的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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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想到了这个问题？”师傅轻声地问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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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喜欢不喜欢她？”我抬起头来，执拗地问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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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师傅没有再敷衍，回答的时候，脸上显出少有的羞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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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去看看，红姐来了没有？”我直起身来，挑开了门帘，走了出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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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轻拂，吹动着梧桐树叶哗哗作响，星空明亮，把一层银辉散在了高高的古钟楼上。在街道昏黄的路灯下，无聊的行人来来往往，对面的文化馆里又传出燥人的音乐，猴脸和小郭他们的周末舞会开场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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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目光空洞地望着远方，内心却在激烈地翻腾着，我该不该把自己看到一起告诉师傅，让他断了对殷红的痴想？如果师傅知道了这一切，会不会因为极度地失望，而愤怒地发狂？他会找老崔算账，会伤害殷红吗……我不敢再想下去，内心煎熬着，冒出一股无名之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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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殷红还没来？”不知什么时候，师傅来到了我的身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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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怎么跑到外面来了，到底还吃不吃饭啦，我们的厨师等不了，你们再不上热菜，他可是就要下班了。”那个胖丫头找了出来，站在我们的身后，气呼呼地催促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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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等一个女的。”我不满地回过头去，狠狠地怼了她一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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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还不来，就该不来了。”胖丫头见我发了火，声音低了下去，嘴里却还在嘟哝着，“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我见过的多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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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回到了后院的包间里，还没有坐稳当，胖丫头就急匆匆地打帘进来，把一盘青椒炒肥肠，砰地一声撂在了桌面上，溅起的汤汁迸到了师傅的衣袖上，师傅不悦地对她埋怨了一句，胖丫头连眼皮也没有翻一下，不耐烦地转身走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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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胖丫头，还是个急性子。”师傅苦笑着拿出了手帕，擦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咱们先喝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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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姐不来了？”我还有点不死心，又嗫嚅地问了一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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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了，她来了再说。”师傅的脸有点发青，端起了手里的酒碗，“来，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我们更加美好的明天，喝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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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明天……”我端起了酒碗，心跳得厉害，手控制不住地抖了两下，咬着牙挤出了“明天”两个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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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苦辣的液体又一次冲入食道，缓缓地流进胃里，我感到整个人开始燃烧起来了。在师傅半劝慰半强制下，我就像一台被加油的粗纱机，一口口往肚里灌着，直灌得自己头晕目眩，心里难受，天昏地暗。我听着师傅不停的絮叨，声音在我耳际愈来愈小。我从最初时的难受，到后来的麻木，眼皮愈来愈沉重，直至迷迷糊糊，失去了知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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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初夏的夜晚，我醉了，醉得荒唐难堪，醉得一塌糊涂，最终心力交瘁，精疲力竭，伏案昏睡，可是殷红却始终没有露面。</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