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明顺着溪边一路狂奔,远远地望见了那大汉驾着的牛车。他辨了辨琴音传来的方向,从林抄近路,翻过溪边的小丘,便来到一处山涧。这山涧深幽,两侧树木葱郁,想来是小溪的源头。涧上搭了根独木桥,另一侧,有个茅草搭就的小亭,亭外遮了片白色的帷幔。四周漆黑一片,亭内点了个豆大的灯,火光摇曳,隐隐看见个人影,正兀自拨弄琴弦。亭内之人微微动了一下,似是听见了有人进来,但琴声仍是不住。叶明站在独木桥的另一侧,隔涧说道:“阁下休要再弹,有恶人将要到了!”
叶明本在暗处,亭内之人看不见他身影。一句说罢,那人似是吃了一惊,只听亭内铮鸣两声,琴弦便断了两根。这琴弦本是极结实的,但那人本已将内力灌注弦上,忽而心神意乱,下指之处,一勾一按,力道没把握好,旋即连断两根。琴声戛然而止,两人都不说话,便是连周遭空气,仿佛也已然沉寂下来。
叶明正欲开口致歉,忽闻得一声长啸,地面一沉,一个小山般粗大的汉子,已然站到了身前。那汉子体长丈余,腰带十围,上身**无物,下身着一件薄薄的羊皮绔。他那长俞两尺的足下,正打着个赤脚。头上辫发,无巾无帻,发丝紧紧的贴在头颅上。其rén miàn貌丑陋,肥头豺目,虎视狼顾间直和野人一般。这汉子,便是方才牛车上那人。
他见了叶明,嘿嘿冷笑,两眼放光,竟似十分高兴。叶明朝亭道:“阁下还是尽早离去罢!我先将他拖住!”话音未落,那汉子嘿嘿冷笑着,向叶明扑将过来。叶明一个侧身,轻巧避开,顺势反一推。那汉子扑了个空,跑出四五步,又转回身,嘿嘿笑着,向叶明扑来。叶明抬掌运劲,直打到那人小腹上。这一掌,叶明不愿痛下杀,只用了五成内力。不料一掌拍上,心一软,如触绵麻,内力被尽数化去,恰似泥牛入海一般。
那汉子却借力而来,顺势抓上叶明的肩膀。这一招,看似笨拙,实则精妙无比。他在受叶明一掌之后,双盘桓抓出,纵然一抓不,仍有四五个后着。叶明情知躲避不及,猛然鼓动内力,灌注双肩之上,欲将他双爪震开。
不料那汉子内力深厚,着实厉害,双径直上前,抓上叶明肩头。但他在叶明内力反弹之下,却也把握不住。只闻得他一声怒吼,双猛甩,被叶明内力震得倒退两步。叶明身体吃力,扑到涧,呛了几口水。涧水寒凉,叶明醒悟过来。其实,那人内力并不及叶明,但他身体强壮,似非**凡胎,这便足以将内力发挥到极致。加之这人功夫着实怪异,一招一式,都似画圆作圈,周而复始,源源不绝。叶明正不知如何应对时,见那汉子走到独木桥前,猛将木桥掀起。一围粗,两丈余的大木,在他,却犹如普通木棒一般,挥舞所到之处,虎虎生风。他嘿嘿冷笑着,劈头盖脸的向叶明打将下去。
叶明身在水,忙闭气缩入水下。只闻得头顶一声闷响,力道极大,木棒横击入水尺许,漫天水花飞起丈余,哗哗地洒到水面上。涧水澄明,叶明于水望去,见水面一道白影掠过,似有人脚尖点水。接着,便是兵刃相接之声。叶明探头出水,见一女子,正挥剑与那汉子斗在一处。这女子着一身宽博的素衣,身形却极为纤细。其头上笄钿钗簪全无,如瀑的黑丝倾泻,直到腰际。面上,则被白纱掩住,看不清其容貌。其实,便是她不加遮掩,在这无星无月的涧,若非近在咫尺,绝看不清她容貌。叶明见她身段柔美,上下翻飞之际,柳腰款款,和萧琳倒有几分相似。只是,比萧琳更显得清瘦些。
这女子持长剑,闪转围住那汉子,前后疾攻。其剑招灵动,实虚缥缈,似粉蝶绕花般轻盈。虽被逼退数次,或轻点涧水,或借力崖壁,前后疾功十余招,不露败势。其剑法之高,除赫连延外,叶明还不曾见过。那日,在漆铺沟,赫连延以李雍容的长剑,痛下杀,前后只用一十招,百余好,便只剩李荃期一人。叶明看她招式,觉与赫连延的剑法倒隐隐有几分相似,却又似有很大不同。
叶明正思索间,两人又拆了二十余招。那女子剑法虽高,但内力却似不深。时间愈久,体力渐渐不支,剑招变慢,左右支绌起来。她一侧脸,向叶明喝道:“还不快走!”这一声喊出,叶明听到个极为熟悉的声音,惊得差点瘫软在水。而在她侧脸说话的刹那,一不留神,将心口暴露在那汉子的身前。那汉子身高力大,愈战愈勇,瞅准时,大木横扫向女子。以这汉子的劲力,眼看一棍下去,轻则重伤,重则不测。叶明登时色变,拍水而起,抢上前去,一掌打到大木之上。大木受力,齐刷刷断成两截。但那汉子劲犹不止,断木带尖,直刺那女子心口而来。
叶明一击后,并无后着,眼见扑救不及,挺身而前,将那女子挡在身后。一面将内力蓄积心口,以图抵挡。只听一男子怒吼一声,喝道:“大胆狗贼!休要伤我孩儿!”在那断木击到叶明心口的刹那,一道白影赶到,一掌击到那汉子身上。那人一掌击出,瞬间回身,倒飞回另一侧涧边,轻咳声。那大汉也是一个趔趄,被震退五步。叶明遭大木一击,虽有内力护体,却也是重心不稳,倒飞出去。那女子在空出,将叶明一拉一勾。面纱飘开,两人四目相对,相距不过数寸。叶明便看清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那张让自己朝思暮想的俏脸。这女子,正是萧琳。
萧琳只看了叶明一眼,眼泪便簌簌地流了下来。只是,泪眼模糊的她,却不敢眨眼,好似是眨一眨眼,叶明便会走掉一般。因为每当在梦见到他,最后,他总是这样消失的。叶明在空一个翻身,轻扶着萧琳,落回亭边。萧琳不及站定,便抢上前,一把将叶明抱住,哇哇大哭起来。那汉子嘿嘿冷笑着,将断木往水一扔,左脚从木上一点,右脚将断木往上一踢,又向叶明欺身而来。
且说那白衣男子,正是萧秋野。他见那汉子直冲二人而去,便纵身向前,和他斗在一处。此刻的叶明,心都要化了,哪里还顾得上那莽汉?他捧起萧琳绝美的面庞,见她比一年前又消瘦了许多,想是她必然吃了多少苦,眼圈也忍不住红了起来。
这时,两边涧顶,蓦地亮起一片火把。只听一个嘶哑的声音嘿嘿冷笑道:“是什么人?能教我大魏四大高之一的贺拔熊讨不得便宜?!”这声音极度沙哑,像硬物剐蹭般,教人极不舒服。说话的,正是汪广阳。萧秋野挥出一掌,逼退贺拔熊,低声向萧琳道:“琳儿,咱们该走了!”萧琳听见萧秋野说话,没有回头,只是痴痴地望着叶明,道:“为什么要走?走去哪里?我不要走!”萧秋野沉声道:“再不走,倘若教汪广阳发现,这几年的谋划便付诸东流了!”萧琳仍是痴痴地望着叶明,哭道:“谋划?什么谋划?我不要走!”
萧秋野向叶明低声道:“叶少侠,萧家此次来平城,确有极重要的事情,但绝不是为了降附魏国。此行,不仅关乎我萧家恩怨,更关乎千千万万人性命。眼下,汪广阳在魏国朝,颇有地位。我萧家对付贺拔熊,断不能教他看见。否则,所有的一切,便毁于一旦了!现下,我萧家便要赶赴平城,到时,咱们在平城见罢!我提前派萧虎,到城南接应你!”叶明虽不忍与萧琳分开,但想到凶狠的汪广阳,怕萧琳吃亏,低头对萧琳道:“琳儿,你先跟萧前辈去平城。我稍后,便会去找你!”萧琳睁大眼睛,痴痴地看着叶明,哭道:“我不要走!连你……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贺拔熊又欺身向前,萧秋野正欲再战,却见涧又飘入个人影。这人身材高大,一身素衣,棱角分明的脸上,闪烁着冷峻的神情。他将长袖一展,挥出根玉萧来,朝贺拔熊道:“我倒要看看,你这头熊,能将大和尚的‘小般若功’使出几成来!”来人正是赫连延。萧秋野看见赫连延,微微一愣,停住不再上前。那贺拔熊看见赫连延,初时极为兴奋。但又看了看他的玉萧,眼竟闪烁出微微恐惧的光芒,迟迟不敢上前。
叶明听了萧琳的话,一阵心痛,抚着萧琳的头发,低声道:“我怎的不要你?我到什么时候,也不会不要你!琳儿,你体的毒怎么样了?”萧琳哭道:“毒?什么毒?你既然要我,却又为何赶我走?!我不要走!”说罢,又抱住了叶明。萧秋野叹了口气,沉声道:“自琳儿回到南方,以为你是被汪广阳挟持了,便不顾体之毒,一个个找遍吴郡、会稽郡的所有山寨,都不见你身影。最后,她人也变得浑浑噩噩。之前,经过几个月的休养,终于好些。今日见了你,想是悲欣交织,便又发作了。”说罢,又轻咳了几声。此时,只听上面的汪广阳大声道:“两个打一个?!欺负熊小子?!那小僧今日,倒是要管上一管了!我怎的好像还听见有女娃的声音?!嘿嘿,如此看来,我真得下去瞧瞧了!”
叶明转向萧秋野,沉声道:“汪广阳要下来了,你赶紧带琳儿走罢!从涧边的缓坡上去,钻入林下,便能找到出路!”萧秋野道:“琳儿方才所抚之琴,我若带在身边,多有不便,你须小心收好,不教别人看见!”萧琳哀伤凄婉,仍是哭着不走,叶明只得含泪扭过头,教萧秋野将她带走。萧秋野刚带萧琳钻进林,汪广阳身形一晃,便也飘了下来。
他举着个火把,左摇右挥,一下来,便看见了叶明。他将火把一摔,骂道:“奶奶的!真是倒霉!哪都有你小子?!”叶明见萧秋野与萧琳没有被他发现,松了一口气。为了不教汪广阳看出自己情绪,遂大笑道:“大和尚!你看我,对你多敬重?!‘大和尚’字,可是当年有为高僧佛图澄的称号,你却净是称我作‘小子’!不若下次见你,我便唤你作‘沙门’‘桑门’亦或者‘优婆塞’?这可也不算埋没了你!”
汪广阳摆,冷哼道:“瞎说!那‘优婆塞’是俗家信徒的称呼!小僧可是是出家人!”叶明嘲笑道:“你如此,便是好一副出家人的做派!”汪广阳摆了摆,道:“罢了,罢了!今日不想打架,我尚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从幽州移民的重任,倘若完不成,我便也没什么好处!”他一语既罢,随即回头对崖上之人道:“黑老头!快奏箫!不然,你还指望熊小子自己回去?!”说罢,几个起落间,飞身而去。片刻,崖上萧声渐起,回旋婉转,声调清丽,忽轻忽响。其音调忽高忽低,来回几个盘旋,便低沉下去,最后几不可闻。贺拔熊始一闻见萧声,便呆在一边,待听了片刻,便转过肥硕的身躯,晃晃悠悠去了。
此时,已到五更时分,天光渐明,万物无声。叶明浑身湿漉漉地呆坐在涧边,回想着夜间发生的一切。此刻,夜与萧琳短暂的相聚,竟似是一场梦般。而今,大梦初醒,只剩下满腔郁结的情思,挥之不去。赫连延脚蹬崖壁,攀到崖顶,静坐在一株松树上。他将玉萧抽出,呜呜咽咽的萧声响起,凄厉哀绝,似有满怀愁绪。这声声嗟叹的萧声,将叶明拉回到现实。叶明长出了一口气,抬头道:“赫连,你教我奏萧如何?”赫连延没有回答,待一曲吹罢,喃喃道:“萧?是很难奏出欢愉的调子的!”叶明道:“你教不教?”赫连延道:“你当真要学?”叶明闻言,却不再说话。
良久,赫连延道:“教你何难?不过现在,你该回去了,有人还在等你。”叶明闻言,皱眉沉吟道:“是啊,回去!”赫连延冷冷的道:“你也莫要觉得,我方才是来助你退敌,我只是来带你回去罢了!”叶明站起身来,走到亭,将亭已然断了两根弦的琴抱起,缓缓向涧外走去。赫连延道:“你学奏萧,却又去抱琴作什么?”叶明道:“我要修好它。”赫连延闻言一愣,喃喃道:“抚琴亦或是弄萧,总得选一个。琴箫和鸣,那偏得二人合奏不可了!”说罢,摇了摇头,叹气道:“走罢!回去!”
二人回到落脚的地方,天已然大亮了。杨玉儿从溪边抓来几条鲫鱼,在院架火煮起来。火堆旁,坐着对青年男女。那男子,等身材,颇为秀气,长相和善。那女子,身材极为修长,较那男子尚且略高。她面貌白皙,颇为俊俏,但眉目之间,却不似汉人,倒有几分胡人的样貌。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却似视若无物,显是看不见东西。再看她腹部,已微微隆起,显是怀有身孕。二人均是一身粗布衣服,穿着倒也干净,正静静地坐在火堆边,双目向着杨玉儿烤饼、煮鱼的方向。
见叶明与赫连延先后进了院子,那男子欠了欠身,又拉了拉那女子衣袖。那女子闻声侧脸,也朝着叶明与赫连延的方向点了点头。杨玉儿见叶明身上湿漉漉的,便将他拉到火堆边坐下,又将他的外衣架到火边。赫连延也到火堆旁坐下,上下打量了对面二人几眼。那青年男子见到赫连延冷峻的神情,似是有些局促不安起来,紧紧地握着旁边女子的。那女子任由他将紧紧握住,脸上露出微笑来。
赫连延见状,开口道:“你们,是这村人?”那男子道:“是,前段时间,村里发生瘟疫,村里人死了大半,剩下的,多是教鲜卑兵带走了。眼下,怕是只剩我夫妻二人了。拙荆双目不便,又怀有身孕,我们只能暂且留下。”赫连延皱眉,道:“你夫人,看起来不像汉人。”那男子闻言,局促道:“是……拙荆是鲜卑人。可是,她已然在这里生活多年了。”赫连延道:“你不用紧张,我也不是汉人。”说罢,侧过身子,拨弄火堆,却是不再说话了。
叶明听赫连延如此说,却也不意外。他抬头,向那男子道:“不知兄弟贵姓?”那男子道:“小人姓李,草字婴。原是出自赵郡,再后来移居柏人县。到家父一代,说‘柏人’意思是‘迫之于人’,觉得不吉利,才迁居幽州。”赫连延喃喃道:“哦?原来是姓李的。”叶明知他又想起广平的事来。便接口,岔开话题道:“在下叶明,这两位是赫连兄弟和玉儿。”那男子又欠了欠身,道:“拙荆贺兰氏。”赫连延又喃喃道:“哦?原来不是鲜卑人,是匈奴人。”见那男子又局促起来,便又喃喃道:“你莫要担心,其实,我也算半个匈奴人。贺兰、赫连,你不觉得很像吗?”
听赫连延这么说,那女子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用一口颇为流利的汉话道:“我说这位,这位赫连大哥,你可莫要再吓唬我男人了。他,自九岁上便没了父母亲,胆子可小着呢!刚成亲那天夜,他便是连我的都不敢碰一下!洞房花烛,他便在地上蹲了一夜!前不久,鲜卑兵来抓人,我二人正在村外挖野菜。恰巧碰见个骑马的鲜卑兵,他可是吓得不轻,悄悄躲到我身后了!亏得那人看我是胡人模样,用鲜卑话问了我几句,便走了。”说得李婴面红耳赤,垂下头去,却是不敢反驳。
叶明心下骇异,暗忖道,这北族女子,果真与汉家女子不同。便是连这等闺房私事,都说得如此轻巧。蓦地,又记起广平李雍容的豪放风格来。想来,也该当是受了胡风渐染的缘故。想到李雍容,叶明却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叶明又问那男子道:“那你们以后,却是作何打算?”那男子皱眉,沉吟道:“幽州这边,总规是免不了战乱了。眼下家房屋也被烧毁,我夫妻二人,欲要去漠南躲避一阵。待到幽州太平了,被谁占去了也好,只肖得太平了,我们便再回来。”叶明沉吟道:“眼下,也便只江南与塞北两个地方,稍稍安生点。这原一带,无论如何是不能了。”
赫连延闻言,沉吟道:“倘若去漠南,你二人最好先西行,取道平城,再北上。你夫人既是胡人,最好作胡人打扮,若遇人盘问,你便装聋作哑,教你夫人与他周旋便是。如是,方得安全。”不及李婴回答,那女子又笑道:“他胆子甚小,可是不笨,你没听他方才与你说,我是鲜卑人吗?只可惜,在我的姓氏上,却是说了实话。”说得李婴又是一阵尴尬。杨玉儿将煮好的鱼汤盛到碗里,端给叶明与赫连延,又端给李婴一碗。李婴欠身接了,便连同筷子递给那女子,又轻声嘱咐她,小心烫。叶明看在眼里,心生怜悯,只盼着他们能早日抵达漠南。
草草吃了饭,李婴起身告辞,扶着贺兰氏去了。叶明沉思片刻,向赫连延道:“赫连,他们,该是能到漠南的罢?!”赫连延沉默良久,道:“应该能的!”两人都能听出,各自言语间,都是没有什么把握。乱世浮沉,人命如蚁,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为他人所杀,为豺狼虎豹所食。叶明道:“我们也要去平城,何不教他们与我人同行?”
这话说罢,叶明旋即又摇了摇头,苦笑道:“跟着我们,只怕会更加凶险!他夫妻二人,只肖扮作胡人模样,不惹是生非,应无大事。由此向西,多有胡人,倒是我们个,没一个像胡人,正不知有多少麻烦等着我们。给人掳去,当了奴隶倒不至于,却也少不得出几次,方才脱身了。”沉默片刻,叶明又开口道:“看来,远离我们,对他们是好的。”说罢,站起身来,将已然烘干的外衣披上。
叶明将带回的琴抱起来,见根弦倒有两根断了。此时,叶明也只有在看到这琴的时候,才会觉得,昨晚的一切都不是梦。杨玉儿似是猜到了这琴的来历,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赫连延走上前,拍了拍杨玉儿肩膀,杨玉儿笑了一下,便低下头去。赫连延向叶明道:“这琴弦,是蚕丝做的,等到了平城,再修它罢!”叶明将琴收起,向赫连延问道:“昨晚那些汉人,他们带到哪里去了?”赫连延皱眉,道:“该是往平城方向去了,咱们这便跟上去看看!”说罢,起身上马。叶明将琴包好,斜背在身上,便与杨玉儿上了另一匹马,策马扬鞭,一路西去。
六月旬,天气炎热难当,人一路穿行在林下,耳尽是蝉鸣。而这蝉鸣,似乎与那燥热相互烙印了一般。蝉鸣愈响,天气愈热,天气愈热,蝉鸣便愈响。其实,这倒是累热已极的人,产生的错觉罢了。人一夜没睡,消耗极大,大热天的,都没什么精神。待行直到午,人下马,吃了点干粮,倚坐在树下打盹。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叶明缓缓睁开眼,觉身上通泰了许多。侧身看去,杨玉儿尚在睡着。赫连延却早已醒来,当下弄来些草料,看着马儿吃草。
叶明正出神间,忽闻得一阵打斗声传来,刀剑碰撞,正由远而近。过得片刻,见远处个身着黄衣的男子,持长剑,一瘸一拐地朝这边奔来,显是已然负伤。几人身后,传来阵悠长的马嘶。不久,有四人纵马赶上。这四人,有个是辫发左衽的鲜卑兵,气势凶悍,快马弯刀,冲将上前,挥刀便砍。
那被追赶的人,只一个年轻的男子,尚能招架。饶是如此,其腿上却不知何时,已经挨了一刀,教鲜卑兵团团围住。余下二人,早已被砍翻在地,左右翻滚,狼狈不堪。另一骑马之人,是个身着黑衣的枯瘦汉人。他驱马缓步上前,嘿嘿笑着,向那年轻男子道:“卢大公子!你当真不要告诉老夫?!”叶明见他们没发现自己,便悄悄唤醒杨玉儿,拉着她躲到大树后面。
只见那年轻人咬牙,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教我告诉你什么?!”那人道:“好!那我问你,你是叫卢涣之不是?”那年轻男子咬牙道:“是!”那人道:“卢涣之,好!卢道远可是你父亲?”卢涣之道:“是!”那人嘿嘿笑道:“卢道远这逆贼,将我幽州数千移民尽数劫去,你可知道?!”卢涣之道:“知道!”那人恶狠狠的道:“好!劫营当日,到底是何人操琴,将押营的贺拔大人引开?!”卢涣之道:“不知道!”叶明暗忖道,原来琳儿昨晚在涧抚琴,正是欲将那贺拔熊引开,卢道远也正是趁此会,救出了被鲜卑人裹挟的汉民。想来,这人也该是好人了。叶明正欲出去救,刚一动身,肩膀便被一只大按住了。赫连延沉声道:“不急!再等等!”
只听那黑衣人道:“你当真不知道,还是不愿说?!”卢涣之咬牙,道:“不知道!”那人向卢涣之身后的鲜卑兵使一个眼色,那鲜卑兵迅速挥刀,划到了卢涣之的腿上。卢涣之一声惨叫,旋即鲜血迸溅,簌簌洒落在地。那人道:“卢大公子!现在,你可是知道了吗?!”卢涣之用剑撑住身躯,勉力支撑,不让自己摔倒,仍是咬牙道:“不知道!”那人见状,嘿嘿狞笑道:“据说,你范阳卢氏一族与兰陵萧氏一族有些渊源。正巧,兰陵萧氏萧渊智一支,从刘宋投靠我大魏,眼下恰好到了幽州。这萧渊智,与他为官刘宋的族弟萧承之一样,行事向来诡秘莫测,司空达奚斤大人,早有怀疑。莫不是萧家人居心不良,假意投靠,实是有意作怪罢?!”说罢,狐疑的看着卢涣之。
叶明暗忖道,这人果真狡狯至极。眼下,萧氏一族投靠魏国,卢氏一族则趁魏主全力北伐之,图谋举族南奔刘宋。按说,卢氏一族,该是恨萧氏入骨了。倘若卢涣之此时,极力否认是萧家所为,或者再说不知道,那便恰好证明,两家极有可能尚存联系了。若卢涣之聪明的话,他正该承认是萧家所为。只听卢涣之喘息几声,斩钉截铁的道:“是!就是萧家人干的!是萧家萧秋野抚琴,将贺拔熊引开的!”那人嘿嘿笑道:“说实话了罢?!人说你卢大公子聪颖多智,我看也不尽然!”
叶明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莫不是此人,事先便认定是萧家?不然,他如何单单从这句话,便断定是萧家所为?只听卢涣之又喘息几声,道:“对,这便是实话,求你放过我罢!”说罢,竟然跪到了地上。叶明转念一想,又是一惊。心下暗忖道,这竟然又是那人的后着!倘若卢涣之听他这话,便大骂他,或者神情有异,反倒证明他说的确是实话了。心下不禁暗叹道,这卢涣之果然有心计。那人嘿嘿笑了两声,道:“既然你已然说了实话,那便再没有利用价值了!我这便送你上路罢!”说罢,朝个鲜卑兵招了招。随即侧过身去,双眼余光冷冷地扫向卢涣之。
卢涣之作出一副吃力的模样,挣扎着向那人爬去,双抱住那人马腿求饶。骏马猛一甩腿,将卢涣之甩出老远。叶明忖道,做戏作到底,卢涣之这一着又走对了。这样一来,任谁也搞不清真假了。那人转过身,哈哈笑道:“那你说,说卢道远是个混蛋,我便放过你!”孰料卢涣之从地上一个翻滚而起,怒道:“你才是混蛋!倘若我现在说,方才都是骗你的,你觉得是真是假?”那人沉默片刻,摇头道:“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了,但我说你没有利用价值,那却是假的!汪大人,还指望拿你,换回那几千汉民呢!”
卢涣之又喘几口粗气,怒道:“拿我要挟家父?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说罢,将剑一横,向颈上抹去。”那人没想他会寻短见,不及阻止,眼看便要血溅当场。电光火石间,只听嗖的一声,一个硬物破空而来,将卢涣之长剑打落。那人四下看了看,没见着人影。又低头往地上看去,不禁大惊,下马看向四周,道:“不知汪大人到了,小人有失远迎!”原来,叶明见卢涣之欲要自刎,情急之下,向怀探去,随将汪广阳那铁念珠扔出一粒。那人四下看看,看见了远处的马匹,向叶明所在的树后俯身,道:“汪大人?!”这人极为聪明,眼见四下大树虽多,但观那念珠射出的方向,能容人躲藏的大树,便只这一棵了。
叶明见他已然发现自己行踪,也无意继续躲藏,遂从树后走出,道:“汪大人已经走了!”那人看了叶明一眼,似是欲要盘问,但顾忌叶明是汪广阳的心腹,不敢唐突,遂开口道:“不知汪大人临走前,可有什么吩咐吗?”叶明看了眼一边的卢涣之,道:“汪大人说,卢涣之已经没什么用了,将他放了罢!”那人正垂首而立,他听叶明说卢涣之没用了,还以为要将卢涣之杀掉。没成想,却听叶明说将他放了。他心下狐疑,一双精明的黄眼珠在枯瘦的眼窝转了转,道:“这个……这个……”叶明假意咳了咳,道:“怎么?汪大人的话,也不好使了吗?!”
那人又悄悄扫了叶明几眼,道:“不敢,不敢……只是,汪大人可曾吩咐什么别的?”叶明逐渐走上前来,道:“没有!”那人慢慢抬起头,看着叶明的肩头,双目阴郁,道:“原来汪大人抓到那抚琴之人了!”叶明心下一凛,道:“教你放人你便放人!说些别的作什么?!”那人道:“兄弟!将你背上的汉木琴交给在下罢!”叶明道:“我怎的要将它给你?!”那人变了副脸色,恨恨的道:“那琴是我的!也便是昨夜引开贺拔熊的那把!”叶明道:“汪大人暂且命我保管,你敢对汪大人无礼?!”那人咬牙切齿的道:“这琴是我的!别说汪大人,纵然是司空大人,也些许顾不得了!你若不还我,休要怪我无礼!”他自看见叶明肩旁的一个琴角起,双眼便没离开过那琴。此刻双目血红,似要发狂一般。
这时,忽听身后一人冷冷的道:“‘弦先生’俞弦,果真视琴如命!只不知今天这琴,你有没有本事带走了!”说话的,正是赫连延。赫连延一边说着,一边从树后走出。又转向叶明道:“这么好的琴,你下次可要收好了。不然,懂琴的见了,可都要夺了去!”俞弦道:“想不到,竟还有后生小辈识得老夫!你既知老夫名讳,识相的,还是将那琴还我!免得伤你们性命!”赫连延摇了摇头,道:“可惜,这琴不在我上。而他,偏偏叫‘不识相’。”俞弦面色一黑,转身向那个鲜卑兵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
赫连延冷冷的道:“不识相的,他既想杀你,又吩咐他们不要弄坏了那琴。待会儿,他们出刀,你便拿琴抵挡。”俞弦摇头,道:“他既不愿将琴交出,必也是爱琴之人,定然不会拿琴挡刀!”赫连延看了看叶明,神情依旧冷峻,却是颇为玩味的道:“他,不是爱琴之人。他爱的,是抚琴之人!”叶明听他打趣自己,却也并不动声色,暗忖道,这琴,到底什么来历?萧前辈教我收好,这人见了又这般反应,但既然是琳儿的琴,我该收好,任谁也不给便是了!正出神间,只听俞弦大叫一声,几个鲜卑兵挥刀向叶明砍来。
这几人刀风凶悍,招招毙命,显是训练已久。叶明没将几人放在眼,几个侧身躲过。他没有兵器,自然也不会用琴抵挡,遂运内力于掌上,轻描淡写地使出个古怪的招式来。掌上内力猛地绽出,周遭空气似瞬间凝结了一般。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个鲜卑兵便从马上摔下,倒地抽搐,浑身战栗,shēn yín不止。赫连延见他招式,猛地一怔。俞弦倒退一步,满脸惊恐的看了叶明一眼,又看了看叶明背上的琴,似是心有不甘,道:“你……你……”不待说完,脸色早已大变,再顾不上要琴,转身策马疾驰而去。赫连延喃喃道:“人道俞弦,视琴如命,眼下看来,他视命倒比琴重得多了,真真徒有虚名啊!”
又转脸向叶明,皱眉道:“你刚才那招式,是谁教的?”叶明正搀起倒地的卢涣之,回头道:“这个招式,自然是云伯教的!”赫连延道:“云伯?这个……怕不是他真名。”叶明道:“前年在叶家庄,云伯便是用这招,将孟良五剑打败。我听孟斌说,这应该是什么叫作什么‘疾风劲’的招式。”“疾风劲”字一出口,赫连延竟不禁打了个寒颤,继而苦笑道:“怪不得,怪不得!那河山帮的走狗,原是配不上这一招的。”叶明道:“你对云伯的事情,很了解?”赫连延摇头道:“不了解!”叶明道:“你见过他?”赫连延道:“没见过!”叶明道:“那你为何知道这么多?”赫连延看了眼卢涣之,冷冷道:“等到以后,你便知道了!”
卢涣之艰难站起身,向叶明拱,道:“多谢兄弟相救!”叶明道:“举之劳罢了,卢兄弟不必在意!”卢涣之道:“恕在下冒昧,不知兄弟背上的琴,从何而来?”叶明心道,从方才卢涣之与俞弦的对话,可以知道卢家先前必然与萧家有些个渊源了。我该告诉他,这琴是琳儿的。他犹豫再,却是开口道:“实不相瞒,这琴是萧前辈交由在下保管的。”卢涣之道:“萧前辈?是了!那你,也该见过萧姑娘了?你可能不识得她,就是那个,和萧前辈一起的姑娘。生得很是好看!那个……那个,不知,她可好吗?”卢涣之言下之意,显是对萧琳极为关切。
叶明不及回答,却又听赫连延冷冷的道:“你的话,太多了!”叶明看了一眼赫连延,回头向卢涣之道:“萧姑娘很好!劳兄弟记挂了!”心下忖道,琳儿可是受苦了,我该早日到平城,和她相见才是。卢涣之听叶明替萧琳致谢,不由一怔,道:“不知兄弟作何称呼,郡望何处?”叶明道:“在下叶明,家在马耳山下的叶家庄。”这乱世纷扰,若非州郡治所,半无统属。叶家庄到底现属何州何郡,叶明确也说不上来。
听叶明如此回答,卢涣之狐疑的点了点头,又侧脸看了看叶明背上的琴,道:“叶兄弟,小弟负伤,今日是无法将我两位受伤的大哥带回去了。家父就驻扎在距此不远的山,不知叶兄弟,能否送我们回去?”叶明道:“正该如此。”说着,走上前去,给那已近昏迷的二人止了血。卢涣之道:“多谢,多谢!”说罢,又蹒跚着,走到被叶明击倒在地的鲜卑人身旁,咒骂着,在每人身上补了一刀。叶明与赫连延见状,不禁皱眉。
杨玉儿从树后出来,牵马将人驮了。卢涣之伏在马背上,在前面带路。叶明与赫连延走在后面,扶住已然陷入昏迷的二人。卢涣之行在前方十余丈远的位置,不时回头看看众人。此时,天色渐晚,蝉鸣渐息。落日的余晖,将天边渲染成一片血红。人迎着落日,一路西去。行出半个时辰,天便完全黑了,晚风微凉,皓月当空,谁都没有说话。彼时四下寂寂,除了蛙叫虫鸣,便只剩达达的马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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