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常山脚下的小镇，在很多年以前曾经挤满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侠客好汉，公子少爷。因为不知是谁说常山上出了位神仙，飞升了。小镇居民对此嗤之以鼻，没见打雷没见下雨，更没有什么一道金光一飞冲天，就出了神仙了？</p>
骗人不带这么骗的。</p>
不过小镇的居民们还是挺感谢那位造谣者，毕竟来此处的外乡人们挥金如土，居民们当初着实赚了不少钱。江湖好汉们来这儿的目的是想沾沾仙气，顺便看看能不能捞个机缘，要知道，近些年飞升的神仙可太少了。而那些公子少爷们纯属看热闹，而且大多携女眷前来，出手阔绰。住店，要住最好的，吃饭也要吃最精致的，就连喝的也要喝店小二每天起早爬到常山上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上打来的水。可以说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贵。钱好说，满意了抓一把，多出来的就当是赏钱了。可怜店小二当年每天净去山上挑水了，早晚各两趟。而且酒馆没厨子，小二还要肩负起厨子这一重担。不过店小二乐在其中，每天偷偷看着老板娘和那些外乡女子流口水。</p>
在一些个常来吃饭的居民眼里，老板娘是个měi nǚ，过去美了十多年，现在还在美中，将来还要美下去。而在店小二看来，老板娘是个妖精。老板娘的年龄小二并不清楚，但打他十四岁来这里打工开始，老板娘的容貌就没变过，一直都是这个双十少女的美丽容貌。当年小镇上挤满人的时候，这里大概是打架斗殴流血事件发生最多的地方了。大多是因为老板娘引起的，一位好汉出言调戏老板娘，自有护花使者跳出来大战三百回合。尤其是老板娘冲着护花使者柔柔一笑的时候，像极了几百年前站在墙头看烽火连天的褒姒，区别只是点起烽火的是她自己而不是周幽王。</p>
老板娘是个有故事的女人，闲暇时分她总是会坐在院子里直勾勾的望着云雾缭绕的常山发呆。大概是飞升的神仙没把老板娘这狐狸精带走吧。店小二满怀恶意的想道。</p>
今天客人很少，店小二忙活了一阵就闲了下来，蹲在店门口晒太阳。</p>
远处一对男女走来，店小二看着那女子有点发呆。没见过太多女人的店小二一直觉得老板娘是天下第一měi nǚ，前些年来的那些个外乡女子里有个能排第二，第三是刘家村的刘小玉。今天见到这个女子，店小二犹豫着要不要在老板娘天下第一měi nǚ的头衔后面加上一个之一。</p>
两人越走越近，店小二看得就越真切。</p>
面似娇花身似柳，白衣如雪袂飘飘。</p>
仙女啊！小二一拍大腿站了起来。</p>
他眨了眨眼，然后使劲晃了晃头，等到两人走到跟前迎接，用他自以为这辈子最温和的笑容和嗓音笑着问道：“两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p>
那女子没说话，于是男子温和说道：“住店，两间房，再随便做些吃的就好。”</p>
这些年来撞大运看热闹的外乡人都走了个七七八八，留下来的也不在镇子上了，酒馆的生意便没有之前那么好，大厅里二十几张桌子也就四五张坐了人，而且都是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男人，点上一壶酒坐在那看老板娘傻笑，一坐就是一天。对于这种人，不论是小二还是老板娘，一个笑脸都欠奉。</p>
店小二便笑着说：“得嘞，您二位随便坐，我去吩咐后厨给您二位做面条？”</p>
男子笑着点了点头，跟着女子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顺便把剑放在桌上。两人也不交流，女子只是安安静静的坐着，男子则闭目养神。</p>
本来酒馆的厨子一直是小二兼着，可外乡人开始离去的那个冬天，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一身血迹蜷缩在店门口瑟瑟发抖，眼看就要冻死了。小二于心不忍，无视老板娘叫他不要多管闲事的再三警告，把他带到屋子里取暖，还给他下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p>
小二把壮汉带进来的时候，老板娘深深看了他一眼，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p>
“因非好因，果非好果。”</p>
壮汉狼吞虎咽的吃完面条，充满感激的看着笑意殷殷的小二，刚要说些什么，一翻白眼，晕过去了。</p>
小二又费了好大力气手忙脚乱的把壮汉带到后院的空屋里，生火，取棉被给壮汉盖上，然后轻轻带shàng mén出去了。</p>
第二天，壮汉醒来后找到小二，二话不说跪在地上砰砰砰磕了三个头，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烂命一条，若不嫌弃请让我追随侍奉恩公左右。</p>
店小二也挺为难，自己又不是老板，就算想让你侍奉左右，不还是要我养活你，老板娘给的工钱我可是要攒钱娶媳妇的。</p>
于是小二拒绝了壮汉的请求，拿出这些年攒的一些钱交给壮汉说我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少爷，不需要有人侍奉，这些钱你带走，就当是盘缠了。</p>
壮汉没接，一声不吭继续跪着。</p>
店小二狠下心不去理他，晚上打烊回到后院，这位猛男依然跪在地上，自己早上走的时候他是什么姿势，晚上回来的时候就是什么姿势。</p>
正在小二为难的时候，老板娘走到后院石桌旁坐下，轻飘飘问了一句会做饭烧菜吗。</p>
壮汉挠挠头，简单的会，复杂的就……</p>
不会就学。老板娘摆摆手打断了他，瞥了眼偷着乐的小二，说店里刚好缺个厨子，总不能让这小猴子一直兼着，你就来当厨子吧，不过可说好了，没工钱，只包吃包住。壮汉就高兴的点头，说行的行的。小二暗自腹诽老板娘的抠门。</p>
几年过去了，相安无事。只是一身精壮肌肉的厨子身材越发高大，都能装下两个猴子一样的小二了。</p>
小二偷偷问过名叫阮虎的厨子，说虎子哥，你这一身肌肉咋练的，还有你个子咋窜地这么快，我这两年都没长，是不是有啥秘笈？</p>
厨子挠挠头憨笑道俺也不知道，俺打小就长得比同龄人快。小二就撇嘴，看起来对这个dá àn不太满意。</p>
“虎子哥，来客人啦，下两碗面条。”小二一跑到后院就吆喝。</p>
“好嘞。”正在劈柴的厨子应了一声，走进厨房。</p>
没多久，店小二便将两碗面条放在那对男女桌上，正要走，男人却叫住了他。</p>
“这位小兄弟，我二人来此访友，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怕找不见地方，能不能帮我介绍一下这里？”男子还是一脸温和笑意。</p>
小二偷偷瞥了眼坐在柜台后托腮发呆的老板娘，见老板娘仿佛没听见一样，于是便大马金刀地坐在了另一桌的凳子上，翘着二郎腿说道：“这里也没啥好介绍的，就是个徐州境内的普通镇子。好些年以前，常山上传言出了个神仙，外乡人都跑到这里，曾经也热闹过一阵，不过再往后也没人见到神仙，神仙也没留下点啥，人渐渐就少了，最后那些外乡人都走了。有几个留下的，不过这些年在这娶妻生子，也不找神仙了。”</p>
小二说完，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嘬了一口。</p>
男子便点头，然后一脸好奇地问道：“那这山上，有没有神仙？”</p>
小二怜惜地看着男子，这是一种觉得自己的智慧凌驾于对面的关爱眼神，就像他当初用这种眼神看着那些狂热的外乡人一样。</p>
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神仙，都是些想要不劳而获的人随口杜撰罢了。</p>
“神仙，没有。至少我没见过，也没听镇子上哪位提起过，说起神仙的都是外乡人。”小二又喝了口茶。茶是给客人们喝的，比起平哥儿每次来带给自己的那种茶能淡出个鸟来。</p>
“那有没有像神仙的人呢？比如说，嗯，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老翁？”男人仿佛不死心，继续追问。</p>
店小二差点笑出声，本来他在这男子英俊的外貌下有点自卑，这男人几个问题之后店小二就想虽然我比你丑，但我比你聪明啊。偷偷看了眼那个容貌清丽无双的仙女，正巧看到她吃完了自己那份面条，正偷偷摸摸去拿男子的那份。</p>
时间仿佛静止了，面无表情的店小二，脸慢慢红的像辣椒一样的小仙女，以及距离另一份面条只差一点点距离的纤纤素手。</p>
“半山腰有个道观，有几个老道，是不是你要找的人，你自己去看，我不知道，我也没见过。”店小二摇头说道。</p>
小仙女用极快的速度把那碗面条拿到自己面前。</p>
男人笑了笑，说道：“多谢小兄弟了。”</p>
“没事没事。”店小二笑嘻嘻的摆摆手，看了眼正在闷头吃面条的‘仙女’。放下茶壶，又道：“二位慢用，我就不陪着啦。”</p>
男人笑着点头，抓起筷子就要吃面条，愕然发现自己那碗面条已经被同行的女子吃完了。翻了个白眼，喊了声：“老板娘，麻烦再做碗面条。”</p>
“两碗。”小脸红扑扑的女子小声说道。男人又无奈的翻了个白眼。</p>
两碗面条吃完，两人便由小二领着上了楼进了房间。先把男人送进屋，小二便带着女子去了另一间。</p>
女子进屋前，小二促狭的打趣道：“要不要再来一大碗面条？”</p>
刘佩脸就红了。对她来说，最尴尬的事情不是偷吃被抓到，反正这些年无论是在师门还是在公门都没少被抓，早就能做到脸不红心不跳理直气壮的偷吃了。尴尬的是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抓了个正着，这对于对外刻意营造淑女形象的她是一个巨大的打击。然后她犹豫了一下就扭扭捏捏地小声问道：“收钱吗？”</p>
小二傻了，他只是想调戏一下这个在他眼里仙女一样的女子，没想到她还真的顺杆爬。</p>
“钱还是要钱的……”然后小二看见了仙女可怜巴巴的眼神，便眨眨眼笑道：“逗你玩的，不收钱，算我请你的。”</p>
“豪气。”刘佩就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像极了一只阴谋得逞的小狐狸。</p>
小二把面条送上去，坐在屋子里的椅子上看她吃。刘佩小脸红红的吃完，拍拍肚子说：“谢谢你啦，我吃的好饱。”小二暗自咋舌，这娘们儿太能吃了，四大碗面条才吃饱，以后谁要是娶了她早晚把家给吃没了。想到这，小二又有点失落，养不起呀。端着碗走到楼梯口，看见一个衣着朴素相貌无奇的年轻人正站在柜台前和老板娘说话，跑到下面把碗重重地放在柜台上瞪着年轻人喊道：“还钱！”</p>
年轻人笑眯眯的吐出让小二绝望的八字真言。</p>
“要钱没有，要命不给。”</p>
“徐一平！老子跟你拼了！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小二悲愤的大吼一声，却被年轻人一只手按住额头，胳膊短的小二只能张牙舞爪的跟空气过招。</p>
“别闹。”老板娘没好气的说道。这两个活宝，每次都要来这么一出，两人也是乐此不疲。</p>
小二哼了一声，拿起碗跑去后院。</p>
徐一平笑着摇了摇头，对老板娘说道：“祁师叔，二师姐今天回来了，师父让我问问你回去不？”</p>
“不回不回。”老板娘有些烦躁的摆了摆手，“你那个三师伯带回来的小狐狸还在山上一天，就一天别指望老娘回去。”</p>
徐一平苦笑，老一辈人的恩恩怨怨，他劝不了，也劝不动。点了点头，指着放在脚边的袋子说道：“师父让我给你带来的，有河泥，也有玉面草，还有些杂七杂八的玩意儿，我不太清楚，你自己看吧。”</p>
老板娘笑道：“还是你师父关心我呀，要不是他教我用玉面草和河泥，我早就变成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啦。”</p>
“是祁师叔天生丽质，玉面草只是起了点微不足道的辅助作用。”徐一平一脸认真地说道。</p>
老板娘笑的合不拢嘴，伸出手指点了一下徐一平额头说：“你们师徒俩一个样，拍马屁就像说真事儿似的。不过很受用，这坛酒当赏你的。”说着从柜台下拎出一坛酒来放在上面。</p>
徐一平送了口气，这次出来除了带口信和这些东西以外，老头子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带回来一坛祁师叔酿的酒，还在训练的时候以权谋私把剑放在自己脖子上逼自己立军令状。山上不是没有酒，可老头子每次喝完都砸吧砸吧嘴说没味儿，酒还是你祁师叔酿的好喝。然后就是跑到三师伯那撒泼打滚要死要活像个怨妇一样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喊青玉呀青玉，这是造了什么孽呀。一开始三师伯还出来和他对骂，两个老头子不是很爷们地像镇子上的泼妇一样叉着腰骂街，后来三师伯懒得理他，大门紧闭，直到老头子觉得无聊了拍拍屁股走人的时候那只小狐狸才打开院门一脸紧张的探查敌情。</p>
“谢谢祁师叔。”徐一平一脸感激，就差没哭出来了。</p>
天知道老头子没酒喝的时候是怎么折磨自己的，地知道我经历了什么。谢天谢地，苦日子到头了。</p>
老板娘大手一挥，豪气地说道：“小六不用客气，别人我不管，你们师徒俩想喝尽管来，管够！”</p>
说完自己笑了起来，徐一平也跟着笑。</p>
“祁师叔，再过几天，该我走了。”徐一平突然轻声说道。</p>
老板娘不笑了，看着徐一平既不英俊也不丑陋的脸有点恍惚。</p>
当年武无意把这个孩子带进道观，说以后这就是我徒弟，第二个，最后一个。这个孩子从头到尾一直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像个哑巴。那年，他十一岁。</p>
无论是师兄弟还是几位师伯，对他都不太看好，没有慧根的人，走不了修行这条路，就只能走武道。而武道登顶之人，无一不是惊才艳绝且勤奋刻苦之辈。惊才艳绝，几位师叔没看出来，却发一些有意思的地方。勤奋刻苦，大家有目共睹，这个神情木讷的孩子每天清晨起床，站桩练拳到夕阳西下。这一年，他十二岁。</p>
王姚，自己的徒弟在徐一平吃饭的时候想要把他的菜夹走，却被这个小她两岁的孩子一个眼神吓哭了。如狼凶狠，如狗护食。进山两年，这个习惯还没改过来，天知道他没被武师弟找到前过着怎样的生活。这一年，他十三岁。</p>
不知不觉，当初那个神情木讷性格孤僻的孩子脸上渐渐多了笑容，学会了分享，学会了照顾别人。</p>
“一转眼十年了，小六长大了。”</p>
柜台后的老板娘一手托腮，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徐一平的脸庞，微笑着柔声说道。</p>
正在奇怪老板娘为何走神的徐一平眼眶红了，紧紧抿着嘴唇。</p>
洗完碗回来的小二看了看徐一平，又看了看老板娘，很理智的没吭声，找了个地方坐下发呆。</p>
祁师叔，不是母亲却胜似亲母。</p>
自己被疯狂操练，精疲力尽的躺在溪边，咬着牙正要爬回小屋的时候，是她不由分说把自己背到背上，带回小屋给她上药。</p>
身子骨不像其他师兄弟那样强健，就会经常患病。一次他狩猎回来，走在路上突然浑身发热却打摆子，他蜷缩着抱着双肩躺在一棵树下，眼睛想睁却睁不开，正当他觉得这次过不去要死了的时候，已经下了山并说永不回山的她突然出现背着自己，一脚踹开三师叔的门吼道陆元山滚出来，救不活这孩子我就死给你看。</p>
刚来到道观，不习惯这种感觉，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也是她拍着自己，哼着不知名的歌谣，哄着自己让自己安然入睡。</p>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也许这里面有些不为人知的往事，徐一平不问，也不想知道。他很容易知足。</p>
梦里，那个撕心裂肺沉默哭着的女人遥遥朝着徐一平伸出一只手。那个女人是会被另一个男人扛在肩上带走的。她会挣扎，会在男人肩上厮打，她不会说话，因为她是个哑巴。做了无数次这个梦的徐一平只是静静地等待梦醒。他不再是那个被无情抛弃后充满不甘的小孩了，在涂山与狡狐为伍与狼群夺食的五年里，他学会了那个男人当初的冷漠与无情。梦变了，那只手渐渐朝着徐一平伸过来，不是越来越远，而是靠近自己了。徐一平没来由的呼吸急促。那只手最后还是贴上了徐一平的脸颊。和无数次想象中的感觉不一样，不是冰冷刺骨，而是充满温暖，令人安心。积攒了近十年的泪水在这一刻夺眶而出。</p>
梦外，他的祁师叔坐在熟睡的他身边，一只手轻轻摩挲着他盈满泪水的脸颊，呢喃道：“哭吧，哭完了，就好了。”</p>
数不清的大事小事，说不完的爱与关心，让徐一平终于对这座不大不小充满了药味酒味和一群怪人的人情味的道观敞开心扉。</p>
徐一平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儿，但肯定不是充满饥饿与严寒的涂山。他在三师伯教他读书的时候看到一句话。</p>
吾心安处即吾乡。</p>
也许，大概，这儿会是自己的家？</p>
第一次，徐一平对未来充满了渴望，这种渴望如此强烈，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的，心安。</p>
那一年，绰号小六的徐一平，十五岁。</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