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日诗书比后,阳文君先胜一场,众臣皆交口称赞阳文君文采见识不凡。
太子和无忌回到宫里,就直奔长公主寝宫。原来当时和馆比试之时,长公主魏淑果然也在珠帘之后,细细窥视。太子和无忌打趣一阵,便问魏淑觉得四位公子如何。
谁知魏淑蛾眉一挑,道:“净说了些文绉绉的东西,真能拿来治国安邦么?我看未必!”
太子笑道:“姐姐这话却是差了。诗书之中,都是圣人之言,自然是能拿来治国安邦的。”
无忌也笑道:“其实姐姐最想看的,是让那四位公子拿剑厮杀一场,来个比武招亲。谁若赢了,谁就迎娶姐姐,如此可好?”
太子忙道:“那可不行。听说泾阳君剑术厉害,若真是厮杀起来,恐怕要是他胜出了呢!”
魏淑怒道:“什么馊主意,真当你姐姐是个粗傻丫头么?那个什么泾阳君的,一脸臭屁派头,我可看不上!”
三人说笑一阵,又约了次日去看乐舞比试,方才回去。
到得次日,魏王、诸公子、众臣依旧到了和馆入席,太后、王后和长公主等女眷也依旧隐在珠帘之后。因魏齐规划之初,就要在这里安排下大场面,所以和馆正厅造的十分宽敞。现在两侧虽然坐了数排宾客,当中依然有数十步之宽,足够安排乐舞。
因是自小也饱读诗书,昨日的诗书考较,如云、如夷姐妹也看得津津有味。今天的乐舞之比,想来定然更为有趣,两姐妹自然也是要来的,依旧乔装改扮了,躲在无忌身后。
魏齐身为贵公子,对乐舞之道也颇有研究,又是择亲主事,此次乐舞比试,自然由他来亲自做考官。待众人落座,还是先请魏王致辞。魏王却摆摆手,道是免了,就让魏齐安排开始。
魏齐看看乐工、舞姬都已准备妥当,便挺身入场,双手虚虚一按。座中原本一片交头接耳,此刻立时安静。
只听魏齐道:“乐者,天地之和也。昔日舜作五弦之琴,歌《南风》之章,夔制作乐舞,以赏赐诸侯。天子制作乐,赏赐诸侯之有德。若治下之民劳苦,赏赐的乐舞就少,若治下之民安乐,赏赐的乐舞就多。”
魏齐为显示学问,特意从《礼记》中翻出这一段,却见四座似有不耐之意,赶紧进入正题,道:“今日比试,由四位公子各选曲目,随乐而舞。最终结果,由魏王亲选之三位大司乐及乐师评判!”
话音刚落,就见三位老人鱼贯入场,个个峨冠博带,面容清癯儒雅。三老朝众人施礼,然后坐在魏王身边特列的席位上。
周朝之初,便十分重视礼乐,天子特别设置了“春宫”来专门掌管。当然,春宫后来含义逐渐变化,那是后话了。春宫中首席乐官,称为大司乐,必定是一国之中于礼乐最为权威者。其下又设乐师、大师若干,掌管成百上千乐工。
到了春秋战国,礼坏乐崩,却不是没有了礼乐,而是诸侯礼乐各自僭越,不守最初的成规。各国诸侯都建起自己的春宫,按照自己的喜好演习乐舞。但能在春宫中担当大司乐、乐师等职的,也必定精通各种乐舞,深受敬仰。
现在魏齐请出的这三人,便是执掌魏国春宫的大司乐和两位乐师。由他们来为今日的比试定评,想必无人能有异议。
魏齐为众人介绍完三人,依旧是先由四位公子抽签,排定次序。最终抽出,是阳文君当先,泾阳君次之,城阳君第三,平原君最后。
阳文君昨日诗书比试,拔下头筹,现在如能再下一城,想必中选的几率大增。只见他意气风发,昂然入场,朝四座施礼。
座上大司乐发话问道:“不知阳文君平素习何乐舞?”
阳文君答道:“鄙国远处南方,于中原礼乐之外,别有楚歌楚舞。熊枢不揣鄙陋,愿献我楚国之舞。”
大司乐点点头道:“听闻楚国乐舞,天然率真,老夫也仰慕已久。如此就有请了。”说罢将手一招,乐队早有准备,各自就绪,等待阳文君示意。
阳文君退后两步,将一手高举,双足微分,屏息凝神。忽然把手一按,乐声顿起,正是楚地之乐。这楚地之乐,与中原不同,多以钟、琴为主。当年俞伯牙、钟子期高山流水,互为知音,其中的钟子期,即是楚人。钟子期的先祖善钟,为楚国掌钟之官,后世便以钟为姓。而钟子期自己,又极善鼓琴,是以被俞伯牙引为知音。
只听钟声清灵悠远,琴声高深雅致。阳文君手执羽绂,和着乐声,翩然起舞。这舞姿与中原乐舞的强调形姿准确不同,纯出天然,乍看似乎不合规制,偏偏又自有其朴实率真的动人之处。羽绂轻挥之间,又在朴实中添了几分雅致飘逸。
原来楚舞是从巫舞中演化而来,是故多有巫舞中的神秘狂野。后来历代乐官逐次修订,去芜存菁,又将巫舞时拿的各种棍杖、兵器、农具,换成更为轻盈的羽绂,便有了现在能登大雅之堂的楚舞。
在座众人很多都不曾亲眼见过,此时看来,都不禁赞叹。无忌、如云、如夷虽然于乐舞不太了解,却也觉好看。
一曲舞到最后,乐声忽然一变,其他乐器全部停住,只有琴声悠扬。
只见阳文君缓缓挥动手中羽绂,张口歌道: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所唱的,正是楚歌中有名的《越人歌》。
相传楚国的鄂君子哲,新到自己的封地,按照风俗举行舟游。为他泛舟的榜枻越人拥楫作咏,用古越语唱了一首完全听不懂的歌。鄂君正一脸茫然,身边一位楚人把歌词翻译过来,讲给鄂君,便是这一首《越人歌》。鄂君听了大为感动,亲自为榜枻越人披上锦绣。
这首《越人歌》用词平易,却意蕴深长。加上阳文君的歌喉,更是深情款款,想必就是唱给珠帘之后的长公主听的。
随着一曲唱完,阳文君收了羽绂,向四周潇洒施礼,稳稳站住,静等考官评判。
众人望向堂上,只见大司乐一众尚在闭目沉吟,显然还在仔细回味这楚歌楚舞的风韵。良久才开口赞叹道:“楚地乐舞果然不同凡响。真是浑然天成,风流蕴藉,令人过目难忘!”
阳文君闻言不禁微笑,忙又施礼谢了,方才退回席中。
座中泾阳君看阳文君又跳又唱的演了半日,早就不耐。待听到最后的越人歌,虽然不甚明白,却也听得出其中的款款深情,更是心中吐血。此时见终于轮到自己,便站起身来,稍稍舒展了筋骨,往场中一站,也朝四周施礼。
大司乐看了看泾阳君,道:“听闻秦国乐舞古拙质朴,苍劲有力,早想一见。不知泾阳君是要舞何曲?”
不料泾阳君却道:“寻常乐舞,不过拿腔作势,有何可观?不如持剑而舞,演战阵之风,方是男儿本色!”
“哦?”大司乐微微皱眉,不过却不想当众争执,便道,“既然如此,那就烦请泾阳君的剑舞!”
泾阳君闻言,将手一伸,道:“剑来!”
坐席之后的黑衣剑奴捧剑一掷,正落在泾阳君手中。泾阳君左手持住剑鞘,右手握住剑柄,将长剑半举,微一使力,缓缓拔出。
只见泾阳君手中,果然是好剑!
此时铁器方兴,寻常士人,还多佩铜剑。青铜剑由于材质和铸造之法的缘故,韧度不足,便都只能是宽大而短促的剑身,一般长不过两尺。此时泾阳君手中之剑,剑身竟然长逾三尺,而且只有寻常铜剑一半的宽度,显得轻盈灵动。剑身整体泛着乌光,锋口又显寒光,显然是上好的锻铁所制。
随着泾阳君拔剑,乐声也渐起。与楚乐多用钟、琴不同,秦乐中常用埙、箫,其声古朴苍凉,又悠扬婉转,浑厚之中不失灵动。当年秦穆公之女弄玉酷爱chuī xiāo,秦穆公就筑起一座高台,让她专门在上面练习chuī xiāo。一日弄玉吹起“凤凰鸣”之曲,忽见天门大开,云蒸霞蔚,一位俊美少年,身跨彩凤,翩然而至。少年自称名叫萧史,名列仙班,也擅长chuī xiāo。两人情投意合,便结为夫妇,在高台之上日日切磋箫声。终有一天,两人合奏的一曲箫声引来赤龙彩凤,弄玉和萧史双双乘龙跨凤而去。这便是“乘龙快婿”一词的来历。
如今只见泾阳君随着乐声,亮起架势,手中长剑随身而舞,带起一片寒光。初时乐曲中埙胜为主,缓慢幽远,泾阳君的剑便舞得慢,只在一收一放之间,偶见凌厉。后来埙声渐住,箫声又起,其中又配有琴声,泾阳君的剑势便逐渐加快,脚步随着乐点转过全场。
之后箫声转快,其中时有凤鸣之声,泾阳君的剑也便越舞越快。他时而辗转腾挪,时而绕场疾走,衣袂飘飘,带起一阵风响。
忽然一声磬声清响,泾阳君手中长剑往一旁递出。此时他所站之处,离边上坐席已是甚近,剑锋所指,正是城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