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渐渐地停了,但天并没有放晴,雾霾也没散去,阴沉沉、灰蒙蒙地,恰如宋石此时的心情,心头闷闷的。
就在刚刚他亲手将母亲宋芝兰送走了,一个黑漆的盒子装了母亲的骨灰放在公墓的一个偏僻角落,那是一块一步就可以跨过的豆腐块儿的土地,宋芝兰最后的归处。
入土为安,丧事结束,来送葬的亲戚都松了口气,神情放松下来,三三俩俩开车或者骑车离去,有亲戚提出送宋石一程,宋石拒绝了,等所有人走了以后,荒野空旷寂静起来,四周一片白雪皑皑。
宋石坐在雪地里伸手抚摸着冰冷的墓碑,仿佛在触及宋芝兰的灵魂,从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到安葬,宋石没滴过一滴泪,在亲戚眼中是个自私冷漠不孝的人,暗中受到不少指责,宋石毫不理会,没花多少钱就把丧事办完了。
此时,他忍不住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哭着哭着声音变成了呜咽。
“妈妈啊,世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话。
天空已经暗了下来,宋石站起身huó dòng了一下僵硬的身体,打量着四周新旧不一林立的墓碑,牢牢地将母亲的位置刻在心底,捧着遗像一步三回头,嘎吱嘎吱踩着雪穿过树林一步一步向家里赶。
他是单亲家庭。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做生意成功有了小三,母亲哭过闹过,最后还是离了婚,男人一去不复返。留给他们母子的就是一处小院子外加二十万的xiàn jīn。
宋芝兰一生没有再婚,被丈夫抛弃郁结于心,又要辛苦拉扯孩子长大,生命早早透支,就在宋石大二那一年,母亲病倒了,癌症,病了一年就去世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得知宋芝兰去世的那一刻,他感觉整个世界失去了色彩和声音,大脑中一根弦啪的一声断了。
从小和宋芝兰相依为命,没有父亲的日子,母亲就是天和地,如今只剩一人,宋石感觉天塌地陷,整个人被世界抛弃了一样。
宋石大约二十多分钟回到了家门口,门口还残留着烧过纸钱的黑迹,墙壁两侧写着两个血红的大字‘拆’,听说要建工业园,城市的脚步扩展迅速,原来的农村宋庄变成了城市的开发区。
推开大铁门,迎面是一堵迎门墙,上面有迎客松和白鹤,年代久了,白色的墙壁有点泛黄,宋石穿过院子进了正房,屋里很暖和,宋石脱去外套,看着空荡荡的家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道要干什么。
属于宋芝兰的大部分的东西都烧了,该整理的她生前就早已整理好了,屋里干净整洁,和生前一样。看着这些熟悉的东西,宋石有种错觉,母亲还在,只是出去了,或者就在昨天,说不定一回头就能看见她回来了。
但事实残酷地告诉他,宋芝兰走了,宋石眼睛忍不住发红。为了抓住这一瞬间,宋石拿出shǒu jī将屋里角角落落都录了下来,又拍了zhào piàn保存好。
宋石走到书桌前坐下,从抽屉中取出三大本黑皮日记,这些日记都是宋芝兰写的,从他出生那一刻开始写,横跨了整整二十年的岁月。宋石拿过最上面的一本日记打开暗扣,翻到最后,上面有宋芝兰最后的日记,其实是一份遗嘱,写了生后事的安排,一条一条列了出来。最后告诫宋石不必在意亲戚们的看法,更不要生气。
是啊,一场丧事下来,宋石成了不孝子。宋芝兰死后,一些亲戚跳了出来,建议宋石大办一下,“你妈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不好好办一下如何对得起你妈!”
宋石摇头拒绝了,气得亲戚指着宋石的鼻子大骂,“你还是人吗?你妈辛苦一辈子,最后不风光一下,如何对得起你妈?”
宋石还是拒绝,亲戚气得走开了。有人建议买块风水好的墓地安葬,宋石摇头,还有人建议让专业人员美容一下,宋石还是摇头拒绝,他亲自动手也不要让人帮忙,帮宋芝兰换上早已准备好的衣服,穿戴整齐,又洗了脚洗了脸,梳头擦油抹粉,打扮干净,完了就叫了车到了火葬场,再回来捧着一个黑盒子,里面是宋芝兰的骨灰。
众亲戚还未酝酿出要哭的表情,吃过一顿饭,宋石已经捧着盒子和遗像走向了墓地,等入土为安后,众人还觉得如梦一样不真实,太草率也太快了。
礼金宋石分文不收,整个葬礼非常简单,一切都按照宋芝兰的安排进行,对于亲戚们的议论指责,宋石从不辩解也不生气,只给对方一个沉默的表情。事实上,遗嘱他们都看过,果如宋芝兰生前所预料一般,众亲戚风凉话吹了起来。
不是宋石不想大办,也不是宋石不想体面地找个风水好的墓地,而是宋芝兰再三告诫他说,“一切按遗嘱办,如果你心不安,就给我活得快快乐乐的,那才是我的愿望。我更不想被嘈闹,简单就好,丧事从简,我喜欢荒野,像风一样自由。记得把我葬在那里。”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起风了,风卷着雪花吹打着窗户和门发出沙沙的声音。
宋石没有开灯,任由黑暗包裹,在日记上,宋芝兰的段落后,宋石写下了自己的话,“宋芝兰,一切事毕,你放心好了。”合上日记本,扣上,又将日记重新放回抽屉上了锁。
宋芝兰给他留下四十万财产,与钱财相比,宋石更看重这三厚本日记,这是无可估量的精神财富。里面有宋芝兰西斯底里的诅咒,也有岁月沉淀后的反思,还有工作生活的哲学,包含了从一个年轻妈妈到年老妇人的一切心路历程。
宋石比一般同龄人成熟,就是因为宋芝兰和她的日记。日记记录十分详细,小到一顿饭都记得清清楚楚,她从不介意宋石看她的日记,事实上,这些都是留给他的,她常常指着某一段落解释当时的情景。
在家里,他有时候喊她宋大姐,有时候直呼其名宋芝兰,他们是母子,相处起来却像朋友,只有在外面或者有求于她的时候,他才叫她妈妈。
此情此景,如此活灵活现,宋石站起身,总感觉心头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憋得慌,有种窒息的感觉。
打开shǒu jī,里面有多条同学慰问短信,甚至有刚刚分手不久前女友的短信,宋石编辑了一句“丧事完了,我很好,谢谢关心。”然后群发了出去。
前女友王涵是宋石一个班的同学,大一两人谈恋爱,大二同居,大三分了手,如今大三下学期,大家都忙着实习找工作,心思已经不在学习上。宋石的母亲去世,知道的同学并不多,有的同学很热情希望过来拜祭一下,宋石都婉拒了,不想给大家添麻烦。
宋石整理了一下书包,打算明天去销假上课,顺便等待本地一所私立中学的diàn huà,打算应聘当一名数学老师,他所在的学校就是一所二类师范大学。
累了一天,却感觉不到疲惫,只有无尽的伤痛,躺在沙发上,半睡半醒,听着寒风吹着门响,好几次觉得是宋芝兰下夜班回来了,猛地坐直了身体去开门,走到门口才意识到什么,伸出的手僵直放下,又回到了沙发上蜷着。
直到天亮,宋石才睡着,醒来后九点多了,精神好了不少,洗了把脸出了门,坐公交到了学校。刚进校门,就接到了应聘学校打来的diàn huà让他过去面试,宋石返身回去,打了个车直奔学校。
这是一所贵族学校,建设的富丽堂皇,专门接受有钱人家的孩子。宋石在门岗登记好,直奔教学楼二楼,到了教室,里面已经有十多个人在应聘,宋石将学生证递给讲台上一个戴眼睛穿着套装的中年女老师,女人看了一下点点头示意宋石坐下,宋石就在前排找了个座位坐下,一人一桌,又过了十分钟,陆续又有几人过来,中年女老师看了看表,宣布了一xià zhù意事项,从牛皮纸袋里取出一叠试卷发了下去,一大张,正反面,一个小时做完。
大体看了一下题目,感觉题目都不简单,事实上,怎么可能会简单,二十多人中,只录取两个,淘汰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不是一般的难进,当然待遇福利非常好。宋石志在必得,信心源于他准备地非常充分。
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时间过得很快,一个小时很快到了,女老师喊停,宋石站起身把试卷交给了老师,众人也一一上前交了卷子,收好试卷,女老师看了众人一眼说,“等diàn huà通知,通知的,准备进入第三轮面试,没通知的,就是没被录取。好了,大家可以走了。”
女老师拿着牛皮纸袋踩着高跟鞋嘎达嘎达地走了,面试的人也都陆续涌出了教室的门,一边彼此小声议论着,“真难,我只做了一多半。”
“我都做完了。”一个人说。
“啊?你真牛!”
那人笑呵呵地说,“做完了,可我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我去!”
宋石出了教学楼正向大门走去,听得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回过头愣了一下,脚步不由地停了下来,“蔡澜,是你,你也过来面试的?”
蔡澜三步两步走了上来,笑道,“是啊,我就坐在你后面,我先到的,你进来我还和你挥手,你居然没看到,那么多人看着我,尴尬死了。”
“呵呵。”宋石也没解释什么,蔡澜和他同班,有名的班花校花,三年说过的话不到几句,彼此并无交集。
蔡澜的个子高挑,大概有一米七,踩着高跟鞋比宋石还高出一点,今天穿的是职业套装,不光将身姿衬托得曲线玲珑,还带了点职业女性的干练,仿佛从时尚杂志中走出来的女王一样。
“宋石,题目你做完了吗?”
“做完了,你呢?”宋石顺便问了一句。
“最后一题,我实在做不出来,只好用微积分做了,哎,要是都像你一样,完了。”
“我虽然做完了,但未必都对。”
两人说着话走出了校门,宋石看了看shǒu jī,快一点能赶上最后一节课,和蔡澜分道扬镳,宋石在路边正等着出租车回校,蔡澜开着一辆大众紫红色polo车走了过来,摇下车窗探出头问:“宋石,去哪里?带你一程。”
“不用了,我打算回学校,你忙吧。”
“呵呵,正好我也回校,一块儿吧,上车!”
宋石没有拒绝,打开副驾驶室坐了进去,嘴里说道:“我还以为你到其它公司面试呢。”
“这是最后一个,今天面试了三所学校。”
“三个?你真想当老师?”这不能怪宋石惊讶,这样的大měi nǚ在贵族学校应聘已经很惊讶了,她居然还跑了三所学校,别人不知道,但宋石在校门口不止一次看见她被奔驰、宝马一类名贵车接走过,还是不同的男人,这样的女子毕业要当老师,说出去谁信。
“你那是什么眼神?”蔡澜看了宋石一眼说,“我确实想当老师,至少有两个假期,多好。”
宋石只能呵呵,“以你的条件不当大明星可惜了。”
蔡澜哼了一声,“我想当老师不行吗?”语气似乎有点不满,宋石笑了笑没接茬,以宋芝兰老妈的经验,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多嘴。
过了一会儿,蔡澜幽幽地说,“我真的想当老师,你们怎么不信呢?”宋石听出来了,不光他不信还有其他人也不相信。
宋石没接茬,看了看外面说,“这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放晴,连续好几天下雪了。”
“看天气预报说大概一周后,就算天晴了,雾霾还在。家里人还催着我出国呢。”
宋石严肃地说:“蔡澜同学,你觉悟太低了,思想也太落伍了。还是领导们境界高,为了不麻烦祖国都把儿子孙儿送出国了,而自己孤身一人留在了国内为了人民事业继续奋斗在一线,这是什么样的精神和情操,你得好好学学。”
噗嗤一声,蔡澜笑了,白了宋石一眼,“那我得好好学习学习,境界不够只能暂时留在国内了。”
车很快进入了市中心,宋石说,“怎么不走外环,人少。”
“外环雪厚又暗冰,一不小心栽了沟里,车毁人亡,市中心车流虽然大,但安全。”
绿灯后,蔡澜加速启动了车子,刚过了路口,突然天地之间凭空一个霹雳响起,大地都在颤抖,宋石第一反应就是打雷了,一般情况下,冬日很少会打雷,这样威猛的雷声夏日雷雨季节也不多见。
猝不及防之下,蔡澜尖叫一声,突然一个急刹车,宋石的头向前撞去,砰地一声,头撞在了身前的车板上,宋石刚直起身子,觉得头晕晕的,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碰又一声,后面的车辆撞在了车屁股上,车猛然向前滑去,宋石身子后仰,接着蔡澜又一个急刹,宋石再次悲剧,头再一次撞在了前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