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幼长于山林佛寺,谢焕对折冲将军霍灵枢不甚了解。
据宋挽说,这位霍将军乃是一介不善辞赋的武人。
唯有一件事说来有趣。那是十年前,在大破匈奴众将得胜凯旋的一场庆功宫宴上,先皇命高大人为众人分诗韵,君臣和诗助兴。
高思元刻意绕过了他,本意是体谅照顾他不通诗书,怕他在众人面前丢丑。可谁料这霍将军多喝了两盏酒,竟然和高大人嚷了起来!
先皇和高大人相顾无奈,最后没法子,只好将众臣轮剩下的“竞”、“病”二字分给了他。
在座各位都等着看他的笑话,“病”的寓意不好,而且这都属于险韵中的险字。
可不料这位霍将军只端起酒杯想了一会儿,然后哈哈一笑,念道,“去时女儿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
一言既出,先皇与诸臣大感惊讶,特命人将此事记入国史。
谢焕冷哼半笑。
画脸谱,善伪装,她也是此道中人,对这位霍将军就多了一番思量。
房门突然被人大力撞开。平时跟在宋挽身边服侍的阿苎将一件曳地红罗裙抱了满怀,顾不得脚下牵绊,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
“解姑娘!解姑娘!出了大事儿,小挽姐姐不见了!”
谢焕自称姓解,听着无甚差别,也不会露出破绽。
“什么?!”一时没消化这消息,谢焕腾的一下站起身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宋挽不见了?”
“我也不知道啊”阿苎没见过她脸上这样冷冽的神情,吓一哆嗦,“刚才我去给小挽姐姐换衣服,发现屋里一个人都没有”
谢焕先强制自己冷静了下来,接过她手里的曳地罗裙,又安抚她坐下,“你怎么先来找我?各屋各院可都找遍了?”
阿苎咧咧嘴苦笑,“解姑娘有所不知,能找的是都找遍了,有些”
谢焕了然。到碧芳楼来寻乐子的,多半非富即贵不是那么好开罪的。如果硬要闯进去找人,就算宋挽在里面,这碧芳楼的生意也不用再开了。
抚抚阿苎的头发,谢焕温声,“挽姐姐又不是贼人,你们不能找的地方,想必她也不会去高思元大人府上派人去问过了吗?”
阿苎抽抽鼻子点头,“高大人抱恙。”
谢焕闻言诧异——怎么就这么巧?不过人吃五谷杂粮,生病也是常事。
“那霍将军轻易是请不来的,现在已经在席上坐着。几位姐姐就算再能拖延,怎么着半个时辰以内,也得把小挽姐姐找到啊!霍将军就是冲着这支《秦风》来的呀”
谢焕摇摇头,对着那被扔在殷红长裙出神。心念一动,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在长生阁暗室杀戮的旧事,突然眼睛一亮!
冲阿苎招招手,“我倒是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
阿苎又抽了几下鼻子,乖乖附耳过去。
碧芳楼正堂已经乱成了一团,带头闹事的是霍将军身边跟着的副将,吵吵嚷嚷的恨不得把房盖掀了。但霍将军本人却老神在在的端坐席上,恍若不闻。
谢焕心说我这也是拼了。
交代了几句,让碧芳楼的人接着分头去找宋挽,再留下几个打手壮汉劝架,把那几个闹事的副将拉到座位上坐下。
打了个响指,灯火渐次熄灭,箫管声歇。
四合八方突然响起了鼓声,初时极微弱,隐约尚有木鱼声一下下从容叩打,随着古琴音轻轻掠过,木鱼声如雨点般笼罩下来。
大鼓声嗵嗵如沸!
弹古琴的人是宋挽早就请来准备好的,暗室中谢焕也看不到此人的面容。只觉得他技卓绝,轻拢慢捻,几面大鼓声声壮烈,也不能把这琴音湮没,就仿如白鹤唳于涧瀑。
鼓与琴交相辉映,在座人的眼前纷纷出现了沙场征战、战阵破敌的情形。
突然,东南西北亮起四拢灯光,打在四张鼓面之上。
灯火昏暗,只觉得从鼓面上升腾袅袅白烟,烟雾消散处,幻化出四个执剑的白衣女子。
四女皆带诡谲面具,拟态战场亡魂。剑法灵巧,鼓面方寸之间辗转自如。
琴音陡然一变!
观众回过神来,只见四面大鼓旁,各投下了六点更明亮的灯火,随即共出现了二十四面如行流水般摇曳的小鼓。
又是几缕白烟过后,小鼓面上的淡红裙小姑娘们如莲花般围绕白衣女子绽放。
使人只觉如坠梦境。
白衣女子以剑为令,四朵飘摇红莲宛如沙场绝境之花,动人心旌!
以前只知鼓乐喧天,壮怀激烈,从来未见识过,松涛君子般恬淡悠远的古琴也有这样杀气腾腾的一面。果然是丝弦迫人,不让兵戈。
鼓音琴振,将在座人的情绪推向了又一重**!
正中灯火缓缓亮起,万籁俱静。
只见鼓面如台,一个女子作壁画飞天状立于台上。她一袭红衣欲燃,好像是战场杀戮血流漂杵的英灵化身。
此女身量颇高,手执长霜剑,足踏谢公履。随着脚下步伐变换,纵跃之间履底生风,和着琴声的节拍,或急或缓
观众这才看明白,原来这红衣女为将帅,四个白衣鬼面人为军中统帅,小鼓面上身不由己的淡红色小姑娘为兵士。
这“将领”的舞姿并不出众,但胜在有力而果决,一扫往日奢靡之风,与白衣鬼面人的婉转称得上是阴阳相济,巧妙地溶为了一体。
一曲破阵!
室内灯光大亮,红衣女子摘下面具,露出清冷稚气的面容。
不是别人,正是谢焕。
她向席上望去,顿时大吃一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台下原来只坐了五个人——折冲将军霍灵枢,他的两名副将,护卫,和一个参谋样的人。
还有,宋挽。
宋挽整了整对襟卷草纹襦裙,站起身来笑意嫣嫣,拍了拍手,“我早就说了,小焕妹妹是好天赋!你只见我跳过一遍《秦风》,就能仿得八成像,而且还融入了自己的剑法。”
谢焕冷了眉目,以为她要把自己“引荐”给霍灵枢,“挽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挽闻言摇头,笑的无奈,冲霍将军道,“嗳,我这位妹妹,什么都好,就是翻起脸来六亲不认,也太没心肝了一些。”
霍灵枢向她抱拳,“解姑娘,传闻不如见面。”
谢焕更觉得是证实了自己内心的想法,赶忙往旁边躲了躲,“不敢,碧玉小家女,霍将军多礼了。”
霍灵枢还没来得及回应,他身后的参谋倒是扑哧乐出了声,“‘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解姑娘恐怕是想多了,我们将军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只不过是欣赏你的剑法而已。”
谢焕也不羞恼,反而大松了一口气。
她也还是小姑娘心性,心结开了,脸上的颜色才好看些,“将军是行家里手,又是高官显位,挽姐姐把将军请来,这不是让我班门弄斧嘛?”
霍灵枢微微含笑,“解姑娘此话,对也不对。行家里手霍某权且认了,只是这高官显位在你们几位面前虽称得上,今天可不行。”
宋挽的脸颊腾的一下就红了!
谢焕大感好奇,顺着霍将军手指的方向望去。
薄纱帘外,一个长身玉立的琴师闻言站起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