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木摇落,长亭寂寂。
萧家也正合了这个姓氏,萧知礼自那日寿宴后重病一场,萧二公子在世人眼中再没了消息。萧簌先叹了口气,嘀咕两句也自嘲起来。
谢焕说的对,这果然不是什么好名字。
司如晦将袖中方巾折叠,置在长亭栏上,搭着手腕远眺,刚没及锁骨的断发被风吹的飒飒飞扬,感慨万千,“登城俯瞰,四面汪洋,城中万户,如坐井中。盱眙,果然是个好地方。”
萧簌先微笑,捏着个小酒瓶与他并肩而立。
“你也该动身了,别让人家小公主等急了。我算个什么?”
司如晦弯起红唇,就着他的酒杯闻了闻,“阿先,可真酸啊!”
青衫公子笑骂着推了他一下,“去你的!”
“劝你还是少喝些吧,昨天不是强抱着我,醉的又哭又笑吗?”司如晦抱臂莞尔。
“谁啊?”瞪他一眼,“再说了,我这是蜜柑酿,卯时喝扶头酒,一夜头痛,喝了它反而醒了——是不是你说的?”
司如晦乜他一眼,“我说的话,你就记这些没用的。”
“谁说的?”萧簌先嘻嘻一笑揽住他的腰。
“躲开,我要走了,你家白药还等着呢。”小神医满脸嫌弃,用灰布袖子甩着,“这些日子我看你大哥当家,新官上任三把火,自己回去小心些吧。”
世上之事,繁华与萧条,别离与团聚,朱门酒肉与路旁寒骨往往相伴而生。秋末向东,这边厢萧簌先淮安河上送友入皇城,高家府上却一派闲雅情致。
廊外烧着银霜炭,屋里地龙炽热温暖如春,十来个人分主宾列坐在曲水流觞桌前。其中二人,正是高思元与宋挽。
其中一个文士笑道,“高大人果然好风雅!咱们只见过《兰亭集序》,哪见过这东西!”
旁边人摆手,“这你就不懂了吧?古人曲水流觞,吟咏诗赋,都是在石桌上刻出九曲沟槽,再引地下泉水。哪有顺着河水飘的,要是接它不住,可不是要入海了?”
众人大笑。
高思元也笑,“正是。晚来天欲雪,思元愿与众位同乐。”
席上众人次第拱手,赞颂感谢声一时不绝于耳。
此时,下手座处,唯一一个穿着公服的文官羞赧站起来,向宋挽深深施了一礼,“下官下官那日无意冒犯宋挽姑娘”
语惊四座!
其余人纷纷放下手中物事,把眼光全汇到她面上。
宋挽也不恼,眼波横转,菱唇略翘,任由他们打量。
扬了扬纤指,如兰草卷卷舒舒,宋挽拈起一个金漆双耳流觞杯,“无妨,那日拦你的,是我一个妹妹,你要谢,就谢她吧!”
“敢问姑娘,她在何处,宗显一定”
“好啊,”宋挽故作正经,心说谢焕她正在碧芳阁中效法孙武,教那些舞姬美人练剑法呢,嘴上却随意胡诌,“我那妹妹,被王家公子拉去赏桂花了。大人可要同去?”
自称宗显的青年文官顿时满脸通红。
高思元忍不住笑,招手示意,“宗显,快坐下吧!你也太认真了些!”
坐在宋挽旁边的周大人顺势将手攀上了她的**上,嘿嘿笑的狎昵,“早听说挽挽姑娘大名,今日有缘相见”
宋挽轻笑,端着双耳杯站起身来,“诸位大人,王右军曾有云,‘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今日曲水流觞挽挽为令东,自知未有七步之才,不如我们换个玩法儿,各位大人说,怎么样啊?”
周大人讪讪然缩回手,底下有人应和,“挽挽姑娘,什么新玩法儿啊?”
“停在谁面前,谁就要吟诗一首,”宋挽把双耳杯中的酒仰颈饮尽,翻手展示空杯底上的团样金兽纹,“不过,所吟必为古人诗赋,必关生死之事。”
十来个人面面相觑——这好像,不太吉利吧?
周大人的眼神转了转,突然哈哈一乐,“小挽姑娘好主意!既新颖,又豁达!老夫也不是个能作诗的人,我看不错,你们可都同意啊?”
高思元但笑不语。
除了他,就这个周大人官最大,众人见状,也都附和起来。
几只双耳金漆杯飘飘摇摇,顺着石桌沟槽泉水,最先有一只停在了“宗显”面前。
见状,他站起身来,难得如此从容不迫,“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轻推耳杯,让它继续流转。
不多时,第二盏被另一人端起,酒香清冽。
“哭送谁家车,灵幡紫带长。青童抱何物,明月与香囊”
几番下来,博学之人斗诗,寡知之辈饮酒,由于题材所限,前人的诗句总是越吟越少。就在这时,一只双耳杯忽然停在了周大人面前。
周大人笑容满面,把流觞杯拣出来托在掌心。
“挽挽姑娘,舍得罚我酒吗?”另一只手搭上宋挽的柔荑。
宋挽挑开他的手,一只玉臂搭在周大人的肩上,就势坐在他怀里,两只小巧的莲足高高翘着,娇声笑个不住,接过流觞杯子把酒往他嘴边上送去。
高思元面上虽不动声色,手掌在桌下慢慢捏成了拳头。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伸了过来,捏住杯耳,此手的主人一口气儿饮尽。
周大人怒视过去。
宋挽似笑非笑,挣开身子。
“刘宗显?!”
“周周大人,”消瘦的小文官给自己壮壮胆子,挺直了腰杆,“宋挽姑娘莫要为难周大人了,下官与周大人共事多年,这杯酒就代饮了!”
周大人反应过来,冷笑连连,“你还会饮酒?算本官小看了你!”
折了面子,可这是在高府,却也不敢提前离席,周大人只好站起来拂袖转身,腾腾腾走到刘宗显刚才的位置坐下,截住流觞杯自顾自喝起来。心里盘算着日后如何给他小鞋穿。
宋挽挑着眉梢眼角,袅袅婷婷转身,把刘宗显按在了自己旁边坐下。
不知是谁说了个笑话,大家又开始笑谈起来。
宋挽漫不经心地搭话,“你是思元的学生?”
刘宗显脸红了,“惭愧惭愧,家父与高大人是同科。大人状元及第那年,家父正是探花。说起来也算有些渊源。”
高思元摸摸鼻子,轻笑一声。
宋挽回头横他一眼,继续搭话,“那你是哪里人啊?”
“和高大人一样,下官是陈郡央城人。”老老实实回答。
啪!
金漆耳杯掉进水槽里,水花飞溅。
宋挽大惊,刚刚的酒劲儿一下子全醒了,指着高思元止不住地哆嗦,“你你们是陈郡人?你们不是从皇城来的”
眼中含笑,高思元握住她的手指,用了家乡口音,“挽挽,我是陈郡人。”
只一句话,宋挽眼眶就红了,说不出话来。
刚刚宋挽扔下的耳杯停在他面前,摇摇晃晃地。旁边的人就开始起哄,让高大人行令,说不出来就要照例喝酒。
左手在桌下握住她的手不放,他用右手轻轻将耳杯截过,既不说话,也好像不打算喝。
众人以为他要耍赖,起哄声越来越大。
“高大人!您可是连中三元啊高大人!”
“高大人可是咱大虞的神童啊!还要赖一个姑娘的酒令不成?”
“酒令大如军令啊高大人!”
高思元撩撩手,示意他们安静,声音低沉有如黄钟,“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陶渊明
《挽歌》?
高思元深深望了她一眼,端起酒杯慢慢喝了下去。眨眼之间,白皙如玉的面色上泛起红潮,握着宋挽的手,突然倒在了石桌上。
宋挽不知道他不会喝酒,吓得赶紧站起身,一边轻拍一边儿叫他的名字。半天不见反应,她索性双手揽腰把他抱在怀里,用肩抵住他的下颌,往内室走去。
席上有几个人反应过来,作势要搭帮手。
宋挽回首冷笑,“诸位,今日且散了吧。难不成还要跟着看看,宋挽是怎么伺候你们高大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