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认识,是因为这人长着一张萧簌先的脸。
说也不认识,这个“萧簌先”,完全不是她熟知的那个带着股病气和药苦味儿的,手上总握着个石榴和一把石榴刀的萧三公子。
散发风流,青衣倜傥,身旁列着五六个同样的小瓷酒瓶。
谢焕这两天见沈持衡玩的花样多,第一反应——有人易容了?
“萧簌先”笑的宛如初见,拈着瓶口摇晃果酒渣,“巧啊。谢姑娘。”
“”
萧簌先见她这样,越发笑的得意,拍拍身侧,“坐。”
谢焕依言坐下。
两人一个欲言又止忍了再忍,一个若无其事小口抿酒,并肩坐在房梁檐上,陷入了极其诡异的沉默。
“我说”异口同声。
“你先说?”
“你先说吧。”
“行,”萧簌先点头,也不跟她推来推去,省得陷入“还是你先说吧”“不不不萧公子有话就说其实我还可以等等”的死循环,“我就是想问你,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差点没从房檐上掉下去,“谢焕。你不知道?!”
“我就知道你姓谢,是春水剑的主人。不然就叫你谢焕姑娘了。”萧簌先理直气壮。
谢焕牵牵嘴角,“那你现在知道了。”
萧簌先另择了一瓶,拔开酒塞,“我觉得,嗯,我觉得你这名字蛮奇怪的。”
“哪里奇怪?”开天辟地头一回听人这么说,她被勾起了兴趣,“说起来,是你的名字比较奇怪吧?”
“我母亲姓唐,讳簌。”
显然不想多谈,萧簌先一笔带过,又把话题转移到她身上,“谢,凋零意;焕,生发意。这两个字都不好。就好比一朵花,绽放和凋谢,要么使人担忧盛极转衰,要么使人悲叹镜花水月一场。你偏偏两个字,两头都占全了。”
谢焕哽了一下。
“照这么说,你的不也是一样?萧是萧条,簌是枝叶下落的声音,还偏偏有个进取向上意思的‘先’字?”
萧簌先支肘托腮,侧过脸望向她,眼里尽是半醉的星灿笑意,“所以啊,还是持衡的名字最好你刚才想问什么?”
奖励似的,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碎花小布包,连着一瓶青梅酒,递给她。
“我的问题可多了。”谢焕皱眉,“我不喝酒。”
“你拿着!”萧簌先借着微醺,强行将两样东西塞进她怀里。
“青梅煮酒,适宜坦诚相见。今儿本公子高兴,你问什么,只要我知道,就都告诉你。”他哧哧笑的开心,“我跟叶绯可不一样。”
谢焕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拆开花布包,才发现,里面是用棉纸和糯米纸两层包裹住的姜汁饼。酒瓶肚握在掌心,竟然还是热的。
“你是装病?”这是她最想知道的。
“十三岁之前不是。”
谢焕摇头,“示弱的办法有很多种,装病,没新意。”
“我也觉得,”萧簌先连头也不转,翻手伸臂和她撞了个杯,凑到嘴边轻酌,“那你教教我,飞鹰走马好呢?还是眠花宿柳好啊?”
换个问题,“那你怎么在这儿?”
“重头戏唱完了,趁他们照顾萧知礼,我就溜出来了。”
话至此处,他突然挪挪身子,倾身过来,手指着前堂的方向,那里已经是沸反盈天。
清冽的青梅香,和淡淡的醇酒气,**辣地扑在她耳际。
“怎样,我这一出,比之叶绯如何?”
谢焕只觉得这人心机深不可测,下意识地偏开脸躲了躲,“甚好甚好,环环相扣,高=潮=迭=起。对了,我猜那园子里的藏书阁,也是你的吧?”
萧簌先不以为忤,支起身子,“嗯。一点小爱好。”
谢焕咧嘴笑了,学着他的样子晃晃酒瓶,“那你的爱好,也包括这个咯。”
“不算。其实我喜欢喝大红袍。”萧簌先指了下姜汁饼,“你怎么不吃?”
“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题可真够多的,行吧,你说。”
“我知道你这么多事,这玩意儿不是你拿来灭口的吧?”
他还没说什么,莲花瓦当下突然冒出一个脑袋,“喂!姓谢的!你有没有良心啊!我家公子怕你一个女孩子畏冷,让你取暖用的!”
拣了一块姜饼,萧簌先顺着声音的方向扔打过去,“去!谁让你偷听的!”
难得有点尴尬,他挠挠下巴,“他叫白箸,平时就这样,没规矩。”
谢焕觉得有趣儿,咔嚓咬了一口姜汁饼,用臼齿磨得吱吱嘎嘎。虽然不算虔心敬佛,但从来不曾饮酒,不知道自己酒量酒品如何,她也不敢乱喝。
这饼**辣的,像极了他的鼻息。
“有的时候,都不知道我俩谁才是主子,”萧簌先自己也乐了,“就好比,中元节那天吧,我说我不信这些,你们爱放莲花灯,我也不拦着。嗳,非要捎上我的。”
“你什么也没写吧?”
哈哈大笑,萧簌先用手指点点她,“知我者,玄德也!”
“后来被发现了,也不嫌麻烦,非得折回来,让我填上。”
“我就写,特别冠冕堂皇的话——愿海晏河清,愿天下太平。其实天下太不太平,跟我有什么关系?”
谢焕倏然转头。
“他们跟我时间久了,知我甚深,就嚷,‘公子心不诚!’,我没办法,就续上”
“愿得一心人,愿不负卿卿——你有卿卿?”
“不是。为了押韵。等等,你怎么知道?!”萧簌先难得诧异。
谢焕苦笑,“想必是我们有缘。你的莲灯,被我捡到过。”
“前两句大家国,后两句小儿女,都不是我,不说也罢。”
“时辰到了,”萧簌先站起身拍拍衣袂,抬起足下翘头乌靴,把檐角上凌乱倒立的几个瓷瓶踢下去,噼里啪啦的像放小鞭炮,“白箸!给你爷收拾干净了!”
跟着跳下房梁,背道而行。
是时候该去找沈持衡他们了。
走在路上,谢焕脚步轻快了许多。咬着姜汁饼,寒夜秋风瑟瑟,她竟吃的整个人都暖暖的,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嘴角早已悄悄扬起。
笑着笑着她又忍不住开始深思。
谢焕是什么人?谢家人,投身长生阁和沈持衡的谢家人。
萧簌先和她一样,可不是个轻易愿意暴露自己内心,与人深自剖白的的人。
难道就因为他今日计谋得逞,所以得意忘形了?
当然不会。
谢焕用力地磨着姜汁饼,吱嘎吱嘎,否决了这个念头。
他这样有问必答,也许是因为他并不把她当做值得防备敬重的对手,他随时都可以杀了她,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也许是因为,他觉得她是春水剑的主人,有朝一日,或许会倒戈于他,为他所用。
——这人,是个气死风的美人灯。
——算路深远,城府颇深,是个两手伸进红尘中打捞的人。
把她当做暗线,笼络收心,也说不定。
寿宴正堂已在视线内的不远处,谢焕默默把剩下的姜饼扔进了茂茂草丛里。整理好情绪,她刚准备提起裙袂,不防,身后一个身影慢慢靠近。
砰——!!
木棍砸在后颈窝上。
谢焕伸手捂了一下,只觉得头晕目眩,瞬间就没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