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还挺聪明。”
“哪里哪里,还是你眼疾手快,耳明心亮。”
“我们这样”
“嗯?”
“我们这样是不是有点奇怪?”
“你确定只是有一点奇怪么?”
“那咱俩起来?”
“不行,机关已经被人看出来了。起来太危险。”
两人并列平躺在地室的泥地上,就在刚才,他们把原本踩在脚下的木板子撬开,躲在了下面。
“总不能一直这样躺着吧?”她感觉自己腿被压麻了。
“一会儿他们搜不到人,肯定以为你趁夜潜逃了,到时候我们再从后山的长石路下山。”
“有道理,他们的注意力应该都在松林子里。”
“”
长石路是松郁寺后山的一条极其陡峭的路。名实相副,首先,它真的很长,其次,这是一条长满荒草的青石台阶路。
“你小心点儿,别摔着了。”
叶辞侧着身走在前面,拽着两边根蒂深固的野草根,脚下是一个错步就会掉下去的山崖。
“要不我给你点火折子吧?”谢焕见他这样,心里有点亏欠感的不安。
“可别,这两边草可都比你高,万一点着了咱们俩谁都跑不了。”
“那我举着呗。你这样太危险了。”
“想当活靶子?”
“那算了。”谢焕当然不糊涂。
“下山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叶辞见不得人满脸愧色,顺嘴问了一句转移话题。
“我能有什么打算?松郁寺和谢家根本没区别。”
“人家挖个暗室,你都琢磨着凿条山洞。”叶辞迎着月色笑了下,“真没打算?”
谢焕漫不经心地笑笑,“你说有,那就有吧。”
“哪儿?”
“宛平以东三百里,大莫城,长须街,阿有巷。”
叶辞抽抽嘴角,“好一个莫须有。”
谢焕哈哈大笑,探手入怀掏出一块佩石,在绿衫童子眼前晃晃。
叶辞单手接过,脚底纵跃两下,跳到了山脚平地上,抬手冲着月色仔细看了半晌。
这佩石泛着深青色,洒缀点点金光,只是在底端用隶书篆刻了一个小小的“乔”字。
叶辞神色大变,“你是说——长生阁?!”
两人在山脚处悄悄换了黑衣,谢焕戴上了一顶黑纱帷笠,二人一路星夜疾驰,或以步代车,或共乘一骑,迫不得已时甚至藏匿于乞丐流民之中。
终于在一旬后安全抵达长生阁门下。
主楼是一座外表看来建构简单的二层楼阁,木是普通的木,石是平凡的石。低头见阶,抬头看匾,黑漆匾上三个浑厚隶书大字,字槽里注以内敛的金色,蚕头燕尾,前压后挑,隐隐又透着飞扬与率性——长生阁。
叶辞撇眼不屑,“俗!”
谢焕瞪他一眼。
“不管是‘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的长生,还是‘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的长生,反正都挺俗的。你不觉得?”
“我觉得人家好像听见了。”谢焕抽抽嘴角。
她与叶辞二人一前一后跨上了台阶,匾下门前,一左一右各立着两个身量差不多的,穿着素白纱衣的侍女,只是相貌却没有谢焕之前想象的那样惊艳。
谢焕紧趋几步,将手中石佩交给其中一人。
丝毫不意外,仿佛等候多时,侍女转身入阁,示意二人跟随。
脚下地面黑如漆匾,远远近近四面八方都挂着白纱帘幔,长及拖地,此间满目黑白,倒像是个灵堂。
看来应该不是长生不老的长生。
侍女带着她二人一路走到二楼内室,室内置了紫檀木桌一张,椅二把,榧木棋盘一面,白玉棋子一盒。
四围纱幔无风自动,其中一具椅子上靠坐着个握黑子的少年。
谢焕忍不住打量,这少年以簪束发,眼眉深邃,泠泠生光,嵌在瘦月一样的脸上,双唇略薄而殷红,称的上是面似好女。身上着的白锦用银线绣着繁复的云气形暗纹,举止之间皎若玉树,俨然一个养尊处优贵族公子。
窗外夕阳的金紫色透过层层白色纱幔,打散在少年眉眼衣襟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暖色。
少年端起一个碧湖色秘色瓷茶碗,轻啜着阳羡茶,示意她对面落座。
谢焕甫一坐定,少年搁下茶碗,拈着颗黑子,向她的方向伸去。
“啪。”
黑子落在五五。
她身后的叶辞眼皮一跳。
谢焕讶然。
以五五开局,倒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如果不是完全不懂,那就是对自己的棋力极其自信。
五五旨在混战,明修栈道,偷天换日。
谢焕笑起来。
她拈了一颗白子,缓缓伸手,稳稳扣在十九路纵横霁然分明的交点上。
叶辞的眼皮又重重一跳,撩起眼帘盯着只下了两颗子的战局。
——她居然第二手下在了天元?!这两人在干什么?都疯了不成?
“统摄四面,携领八方。”白衣少年晃了晃手中的湖色茶碗,啜了一口,“谢姑娘,你棋术不错。”
谢焕背后生汗,引开话题,“阁主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必然也明白我们来这里的目的。”
少年笑了笑,放松姿态又向后靠去,“杀人偿命,我凭什么要保你呢?难道就因为你救过李百乔一命?”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少年用手指托住额角,笑意盈盈,“而且也不是你自己想救的对吧?是你那个丫头哭功了得,你怕惊动了旁人,惹祸上身。”
侍女将刻有“乔”字的青金石放回她手里。
谢焕不语,摩挲着刻字的纹路,心内暗暗琢磨着对策。
这人什么都知道,撒谎不是个好主意。
眼光驻留在只有两颗子的棋盘上,黑在五五,白在天元。
她果断解下春水剑,放在棋盘上,好像在走一步至关重要的棋。
“我曾听人说过,前朝纪氏,末代太子怀宣铸造了一刀三剑。既然阁主对李百乔的孟盏刀这样看重,想来,也不会拒绝我这把出自同源的春水剑吧?”
——混淆局势?不妨单刀以应。
“身怀利刃,杀心自起。”少年连眼皮都不动。
谢焕咧嘴一笑,伧锒一声将春水拔了出来。
那侍女一下子绷直了身体,满是戒备地盯着她的手。白衣少年却连动都没动,依旧嘴角含笑,研究盏内茶水色泽。
谢焕冲身后叶辞伸伸手,“别藏着了?”
“行,就你眼尖。”叶辞相当无奈。
一边嘟囔一边从袖中抽出一个半臂长短、两手合拢粗细的白萝卜。
这二人一唱一和,莫名奇妙,那少年终于抬起了眼睛。
谢焕神态自若,侧过身子坐着,看都不看对面的主仆二人,自顾自削起萝卜来,削完了就那么握在手里切块儿,噼噼啪啪白萝卜块飞的满天。
叶辞见怪不怪,随手在空中捞了两块,握在手里慢条斯理地品着,比那白衣少年品茶还要回味细致。
侍女目瞪口呆。
谢焕嘴里也嚼着一块,将手里的“余货”递到少年眼前,口里含糊不清,“来块儿?”
少年感觉自己额角青筋蹦的好像有点欢快。
她缩回手,把嘴里的吃干净了,回头冲叶辞抱怨,“糠了。”
“怪我干嘛?搁太久了,这两天天气还这么干。”
“”
白衣少年忍不住以手抚额,“春水是绝世名剑,倘若纪家太子泉下有知,他要是看见你用它削萝卜”
“量才使器,是阁主的长处。利刃在手,如何使用,也全由宝剑主人的心意决定。春水之于谢焕,想必正如谢焕之于阁主。”
春意尚早,天色也渐向晚,丝丝缕缕的寒气慢慢侵入楼阁,少年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手炉,缓缓地摩挲,暖手炉中的热意顺着十指与掌心,一路翻涌滚入他的喉咙,让少年原本略显寒凉的声线变得温暖柔和起来。
“谢姑娘,在下沈清临,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