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惊,他识出我了?
“我是该叫你袁惜?还是国公主?”
果被认出,我扯下面上蒙巾,笑道:“钟简,蓝沙王,果然厉害。”
他似老友般笑着解释:“你这天下唯一的血剑谁会不知?”
原来如此。
“今夜果真安宁不得了。”话毕,剑起风尘,一阵强似一阵的云雾自剑中起,迅速铺满四周,一切都模糊起来。纵我没受伤也敌不过这满宫的侍卫弓箭,何况我刚刚发现右肩上两支簇箭深入骨中,许是方才从铁门处逃离的时候被乱箭射中的。趁着迷雾,我纵身起跃,耳听得背后利器声响,脚下一借力,血剑自左向右反扫,身子借势停在半空,转身瞧见身前三人模样立在我的左中右方向。
一场恶战再所难免了。
扬剑,道:“朋友遭难,袁惜必拚力救之,三位莫怪惜杀戮太重。”杀戮若不重,惜岂能退之?岂能再图救人之计?只有去言,没有来语,只有战在一处的纠缠身影。雾未散尽时,袁惜已自由行走在蓝沙王宫宫墙上。
“袁惜,我无意伤你,否则也不会下令命人不许射箭,那三名侍卫只是请你下来陪本王共饮美酒的。”
不觉莞尔。这借口也太拙劣。
“即如此,替本公主留一坛,日后定与你饮尽。”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中。
原地,钟简仍手执茶壶,对身边人缓缓道:“下次,为本王换酒壶,要不是她不相信本王肺腑之言的。”
“是!”
“城门紧闭,你们还有时机,若能请到她陪本王喝一杯,你们都无罪了。”钟简身边侍从纷纷低首不解其意。
“不明白?”钟简的声音瞬时冰冷,“本王请都请不来的佳人,就在你们眼皮底下离去了,你们不该死罪吗?何况她如今身份是名刺客,是不是想等着本王真被杀死了才省得去抓她啊?”
“是!”钟简身后兵器籁籁声响,再一转身,人均无踪。
钟简抬眼远望,夜凉如水,空寂无聊,可他的心底,微微地漾起一层涟漪,丝丝暖意悄悄升腾着,他轻轻拂面,嘴角偷偷地向上翘着。
“袁惜,本王等你,共饮。”
我听不到钟简心里口中的话,我只见轻盈落下之时,身边蹲着一人,月下瞧不太真,但此时王城根下,候着的可能是我。
“阁下等我?”
“汲岄空担民望,虽有公主之名,却仍救不了她,反是民望累她至斯。”
好个直切主题。
“好在这世上她还是交了个知己,自古士为知己者死,汲岄若知你伤中拚死救她,即便死也值了。”
“你是椋南散人?”
“旁人唤我椋南散人,汲岄唤我王叔。”
“椋南散人?”竟是椋南王族?
他不看我,只淡淡道:“你计不若汲岄,毒不及陆醒,真不知紫沙在你手中会是什么样?”
他说的是实情。我无反驳的理由。他一顿接道:“唯武艺天下少有,且爱国爱民之心,天下仅有。”
“还好担了前辈一声少有之赞。”
“汲岄清冷却愿意近你,自是你身上有吸引她之处,只是你这一身毒伤,倘不治疗,如何救她?”
“前辈要救我?”
“我是救汲岄。”
“依前辈武艺,何需晚辈?”
“孤身一人便敢独闯蓝沙王宫,月下剑挑众生的法术。死在钟简火狼箭下的人不计其数,唯你可轻盈来去。”
莫非真是钟简对我手下留情?正思量间,王城小门打开,数骑铁骑疾出,刀侍紧随其后。浓浓夜色中,寒刀烈烈散发着血腥之味,刺激着将身贴紧宫墙的我们。
刀侍迅速消失在各个街口。
“钟简有两个利器,一是火狼箭,另一便是焰刀侍。天下有‘蓝焰刀、紫天龙’之说,虽是护主精锐,却不似你的天龙骑团那么招摇,但其实力不逊于你的天龙骑士。”
“有时间定要领教一番。”
“此际出城已难,我所栖客栈老板是我一旧友,他或许有法子替咱们挡一挡。”
“如此,套用长辈一句话,晚辈‘却之不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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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福客栈hòu mén,半掩而就。推门而入便见一座两层小楼。据椋南散人介绍此处是客栈老板独女的绣楼,此女多病,散人每年五月都要来为她诊治。我随他拐进绣楼,只听得一娇滴声起:“是先生夜诊来了?”
“只是觉今夜风稍凉,你父忙碌,便想着来嘱咐一下女仆。”
“女仆家中来信,其母劳病,她探看去了,女子无恙,劳先生费心了。”
“即如此,女子歇息吧。”
“是。”再无言语。
散人带我走进xiǎo jiě所憩房间隔壁。
入夜孤寂,这位xiǎo jiě父亲倒放心女儿与一老者同居一楼?心下狐疑了一下,又痛责自己未免小人之心。遂正了脸色,问道:“他二人被囚何处?咱们如何相救?即已打草惊蛇,为免夜长梦多,咱们要早动手。”
散人回头瞧我一眼,未言语。
“前辈?”
“此地清静,远福与官府有些交情,一时查不到这儿,你且好好养伤。”
“我伤无碍,救人才最要紧。”
“你道陆醒之毒是无碍的?那女子多狡且诈,你多次折于她手,便不曾长着记性?”
瞧着他似自家长辈呵斥我,心中起了丝暖意:“前辈只说我计不如汲岄,其实我连陆醒也及不上的。”
散人呵呵一笑:“你倒有自知之明。”
“所以啊,我若想斗陆醒必须有汲岄才可。”
散人望着我:“既然讲到利益,那老朽就与你谈一笔生意。你助我救汲岄,我为你解毒。”
我嫣然一笑:“这桩生意,前辈好似亏了些,我本就是来救他们的。”我边说边觉自己意识渐失,眼前人影模模糊糊。
耳边散人的声音如从天边传来:“你不欲与椋南有任何关系,便是冒死救汲岄在你口中也成了一笔交易,你道我这几十年白活,看不透其中?我只是怕,怕你救得汲岄,从此她便是你的人了。从此椋南真是无望了。汲岄归你,虽带不走江山,你却是将椋南民望一并收了。你道救他二人为友情,我却以为你为江山故。许是这样,我心才好受些------”
我想给他一个笑容,非是赞同,只是觉得若如此想,岂不是高看我袁惜一等?仿佛今日王候若不汲汲营营,枉担了个名声。
“江山权势?你以为我心向椋南?便是从前我也以为我是,可是蓝夜那等蛰伏多年筹备多年的人为你也能抛却一切甘愿追随,我实想知你到底何德何能?似我等,到底该何去何从?”
这与蓝夜又有何干,人世之爱,情起便起,与德能何干?我的蓝夜,我便爱之,一心爱之,与蛰伏何系?与筹备何关?想着,恼他不懂风情,心头微微一笑再无知觉。
“纵他此际爱你之深,怎争得过机关算计?你若汲岄,我尚教导一番。偏你不是,我何苦惹事?”
“袁惜,你心机太浅,人世太多事你未遇、不懂。只怕从前不懂,日后懂代价太甚。”
室内,烟缭乱,有如仙境,偏夹着一丝情爱之味,染了尘俗。
我静卧病塌,深眠,不知外间风月。
椋南散人手中数枚银针空中急走,此时若有人定会看得目瞪口呆,以为平常女子绣花也不过如此之态。半晌,烟散,散人恢复原态,如寻常郎中,细细将针扎入我身要穴。
“若是汲岄定会问我怎知蓝沙大演宫,若是汲岄必懂非是熟悉蓝沙宫内情况之人,不可能如此顺利地将我带至钟简面前。幸好你不知,否则又会拼死不为我救,若真是那样,我拿什么与你谈条件?如何以汲岄之身救椋南?”
散人自顾着言语,喋喋不休。
隔壁娇滴声又响起:“先生?”
“是!”散人答道。
“夜静,恐隔墙有耳。”
“是!”
“先生,今夜,絮叨了些。话也多了。”
“以后会谨记之。”
“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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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时,头约有些晕沉,一副昏昏欲睡状。看窗外初日正红,便呵欠连连地硬起了身,恰此时隔壁娇滴的声音传来:“那女子,此地清静无人扰,可多卧床。”
昨日听了她自称了回“女子”,今日又闻便知是此地方言。遂紧紧应了声:“是,多谢关照。”
“天微亮先生便出城采药了。”
方醒昨日深夜是与那散人独处一室了,早时还担心他二人同居一楼的尴尬,此时却方想到自己处境,岂非更尴尬,说不清了?莫不是我以为我们二人差了辈份,他又是汲岄叔父,我便放了松懈,信了他?又或者听着他能医我,便以为医者父母心,想着早日解了毒,心焦急便忘男女相处之矩?还是见那女子入夜不怕,我便也不怕了?思来想去终是已过去之事,现今想起也无意义了。
“后院如今只你我二人。我因病见不得风不能与女子相见,那女子,还请恕罪。”
礼虽周全,未免矫情了些,但人家一片拳拳之心,也不好拂了去,便回还道:“xiǎo jiě多礼,是惜唐突扰了xiǎo jiě修养。”
“无妨,后院常年清静,难得有人与女子言,大多时女子不知外间风月,只知草芽清香,夏雨清爽,落叶为秋,冬雪梅开。”
“不知风月便不被其扰,世间事多惶惶恼人。”
“譬如情爱?那滋味酸中有甜,又和着些许的苦。明明惦着念着盼着,及至见了又冷了倦了累了。可明日,那相思又迫,日复一日地蚀着心。偏偏无处倾诉。”
这xiǎo jiě,不,这女子?这女子莫非害了相思?
“惜?”那厢低低沉沉地唤着,娇滴声里听着有一丝的询问,些许的欲语还休,还有一丝的委屈?唤得我不些不解。
“惜,若不弃,相来听一诉,可?”
我是否应以古法“诺”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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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门而入,入眼清雅。满室蔓延着丝缕幽香,自房梁而下垂着许多的风铃,因开门而生的风一沁入便引得风铃发出悠扬悦耳的声音。
“女子?”外间传来询问。
“无恙!”
警醒此女见不得风,忙随手轻轻将门带上:“对不起。”
“无妨。”
顺声寻去,房正中红漆的木桌旁,女子款款起身,大红的披风自头上而下包裹着全身,纵是这样,也瞧得出她身姿婀娜,透着妩媚,低眉上扬时眉梢风情万千,双眸如水般柔柔,鼻翼微翘,隐着一丝天真与狡黠,嘴角轻抿地歪着头对上我的打量。这是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少女。
“惜眼中大胆豪情,敛儿好羡慕啊!”
“是你相貌艳美绝伦,一时看呆了。”
“阅人无数的一国公主如此说,想来敛儿自是艳美绝伦。”
怎是“想来”?四处打量才发觉屋中除了梁上垂下的风铃,一方大床,此处方桌,便不着一物。
难道?
是黑?那如水眸中,只有黑暗?
她慢慢拿下头上所覆斗篷,长发飘冉而出,落入我眼中,仿如高巅之雪。
“世间颜色于敛儿,除了满目漆黑,还有这触手的白。”她轻轻道来。
自昨夜起我便知隔壁住着一位娇女,家境殷实的一位富家xiǎo jiě,因住着她的绣楼,便有心当面谢过。乍一见着实生出一股惊叹,这样美艳女子需得什么样的男子方配得上?可现在,顾盼流转间,她眼中露出的那丝清冷,把她衬得像是谪居凡世的仙女,不食人间烟火。
人历世,果然无情,见不得圆满。
“敛儿目不能视,发如白雪,少出门,不谙与人相交,惜勿恼。”
“惜还未谢过女子留宿之德。”
她长袖掩口笑道:“你话中称我xiǎo jiě,唯此句唤我‘女子’,看来真是诚心谢我,其实举手之劳,无须此礼。即来之,便请饮一杯。敛不喜茶,愿以此杯白水,全待客之道。”
依言端起面上方桌上浅白釉杯中水:“请!”
入口甘澈清甜,直入脾胃,再达四肢百骸,说不出的通透享受,最后齐涌进脑中,似有一股醍醐灌顶之感。
“这水似不只是一杯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