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甫一出生便被母亲送至山中义父义母处。山中独居,饮食清寡,我从小是喝米糊长大的,体质也弱。我三岁时义父上山为我采摘草药摔断了腿,家中生计一下没了着落,他们只好求到母亲,那一年我才第一次见到母亲。”他顿了一下,又道,“便是那时我也不知她是我母亲,蓝沙的锦兰公主。我只是觉得她像一位仙女,漂亮、端庄,我随着她的脚步、身影,咯咯地傻笑着。她第一次牵着我的手,用清香的绢帕擦去我脸上泥土,当时我觉得自己好幸福、好满足。我跟着义母喊她夫人,追着她问‘夫人,夫人,你什么时候再来?’可是她没再来,只留下两名郎中诊治我义父,义父的腿休养了近半年,这半年里每隔十天半月,便会有人从山下送一批粮食来我家。我问义母,既然有人关照,我们为什么不下山去住?义母说如今世道山上才安全,夫人这么做是为了我安全。我喃喃着夫人,直想她什么时候才能再来。夫人没来,来的是师父,他扮作游山的闲人,与我们相处了几日,说我讨他的喜,便做主将我与义父义母带到紫沙边界的一个小镇,开始教我武功,小时候不懂,以为真是自己讨喜,只要师父来教我武功,我便紧跟着他,问长问短,师父不太言语,往往十句话中能答我一句,我便欢喜地雀跃。学到十三岁时,母亲来接我,告诉我我的身世、她的身份,要我混入蓝沙王子府邸,伺机接近王子,成为他的心腹,将来好助她fù chóu。在她身边有一个人,我的弟弟,其实是蓝沙王储。原来,母亲一直将他养在身边,日日夜夜,给他母爱,给他关怀。那时我才知夫人是我娘,可我已改不了称呼,至今仍唤她夫人。至于师父,夫人说他教授我武艺是看在我死去父亲的面子上,其实不是我讨喜。没有我的小镇,义父母呆着也无趣,便重又回到山中生活。十三岁始,我以一身武艺成为王子贴身侍从,为他shā rén,护他周全。一年前,母亲将我唤到身边,要我来紫沙求同盟援军,她终于动手了。”我静静听他讲着,讲我不知的他的从前,不快乐的童年。我安静地握住他,紧紧握着,我想用心告诉他:他不孤单,他还有我,他不讨旁人的喜,却讨我的喜,这世间袁惜只喜蓝夜。他反握住我心,炙热的手心传来一阵颤抖,半晌,他才缓缓道,“并非我有意提及母亲,今天其实是她的生辰。”
“你是想为她贺寿?”
月光下我虽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却清晰地听到他的叹息:“我做王子侍卫那一年,积攒了半年银两,为她挑选了一件生辰贺礼,兴高采烈地跑去给她贺寿。我是从义母那里得知母亲的生辰,窃以为母亲必会感动连连,谁知她瞧都没瞧我的贺礼,只听闻我祝她寿辰快乐,便一巴掌打了我。”他话语里的失意听得我也尽是委屈。他既怕自己不讨母亲的喜,又不知如何能得了她的欢心,那时小小少年的他独自一个守在仇人身边,从不恼得不到亲生母亲关心爱护,且还一心遵循母命千里借兵。难道,难道,他的亲母从不想此举有多危险?倘若知晓蓝夜身份的人一纸秘信,蓝夜岂有生机?蓝沙王千剑万刃不知会将他剐了几层。我的蓝夜,我可怜的蓝夜,他逃离蓝沙,逃离母亲,仍惦念她的生辰,可那位锦兰公主,风绝天下的她,可曾有想起过漂泊在外的亲儿半分?
“你若想念母亲,我陪你回蓝沙。”我小声道。
他半天没言语,正在我以为他没听到我这番话时,他毅然道:“不回了,离开蓝沙那日起就没想过再回去。”
“那里毕竟是你故土。”
“你可曾见浮萍有根?无非随水流动。还好,老天厚待我,让我遇到你,从此不再颠沛流离。”
他委屈、不得意、甚至话里的自卑都惹得我心中一阵酸楚。我在父母膝下蛮横撒娇时他还傻傻地喊着亲母“夫人”;我在三位师父精心教授武艺精进时,他自以为讨喜地哄着师父;我在紫沙大肆玩耍破坏结界时,他或许独自一人咽着干粮,饮着冰水在执行任务。岁月,让我未在从前遇到他,给他安慰关怀,却在他成年欲有所为,欲以作为引起母亲注意时,走到他身边,将他带离他预定的生命轨道,我与他母亲,他选择了我。思及此,我益发贴近他,软语喃喃。
他哪里想到我心思翻转,只以为我毒发难忍,顺势将我搂在怀中,认真地问道:“是哪里不舒服了?”我忍着眼中泪,狠狠地点头。他轻轻拍打着我后背,像哄着孩童般,“要不你咬我一口吧,弟弟心里难过的时候就喜欢咬人,每次咬过我他都会笑。”他话一说出口,我的泪便止不住地掉下来,使着劲地往他怀里靠。他更以为我疼痛难忍,干脆撸起袖口,将左臂伸到我嘴边,“给你咬。”我心中又气又疼,气他终不知如何疼人,不知我此时怜他心思,疼他左右不过是他人寻开心的工具,他却从未明白过。我听话地张嘴狠狠咬下去,他疼得“嘶嘶”地一动不动地喘着粗气,好半天我才住嘴,抬眼,抹一把腮边的泪,赌气地望着他。
他柔声道:“可好些了。”
“蓝夜!”我心疼道。
“什么?”
“从今后,除了我,任何人都不能够再咬你。”
“好!”
“包括你弟弟。”
“好。”
“把手臂伸来我看。”
“夜深了,快些入睡吧。”
“我要看。”
“只两排牙印,有什么好瞧的,你以为你能咬出一朵漂亮的花?”
我“哼哼”不由分说地拉过他左臂,却未料正按在方才被咬之处,他抽了口气,似未料到我咬得这么狠,也学我细细地在月光下打量伤口。哪里见什么牙印,都是鲜血,正止不住地向外渗着。我没来由地吼他道:“你是傻子啊,怎么不躲呢?”他回我道,“是我心甘情愿要你咬,为什么要躲?”
“会疼啊,会落疤的。”
“又不是女儿家,留点疤算什么?这样也好,正好证明我是你的人了。”
我破涕一笑。他亦一笑抱住我道:“我的小惜,笑得时候好美------”
此际,夜也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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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泛起白时,蓝夜已喂饱马匹,整理好所剩无几的几件包袱,静静坐在树下等我醒来。其实他从我身边轻跃树下时我便已醒了,摸着身上披着的他的外袍,眼波随他转动,看他细心地折叠我的衣裙、轻轻地拂去散落包袱上的几痕树叶、小心地将马牵到稍远的草地上,他自然地做着,我自然地受着。只到远处樵夫的山歌响起,我才懒懒地欠起身子,蓝夜恰此时扭头起身伸出手来,我会意地一笑,纵身一跳,手将搭上他的手,他打趣道:“这山歌真是恼人,扰了袁xiǎo jiě的美梦。”我拉住他的手,“我饿了。”他顺手递给我一块干粮,“先垫垫饥,然后去前面小镇,找间客栈洗漱一番咱们找牙祭去。”“牙祭?”“义父的家乡话,依着他家乡习俗,每月初二日、十六日称作牙祭期,家家可以喝酒吃肉。”我呵呵地笑着,“咱们还有余钱?住店?还牙祭?”他不介意地一笑,“就不许小可也有几个朋友?”
出门在外,有朋友真好!蓝夜的这个朋友,闵蜀织锦生意人焦一衣。家业虽不大,但如今我身体染毒,后有扰扰之人,能有这一片清宁之地,已是莫大福气了,何况这位焦兄弟还找来几位当地名医给我治病。躺在“病榻”之上,享受着被人侍候的惬意,竟是忘记自己公主的身份,从前于这些早已司空见惯。蓝夜与焦一衣又出门为我找郎中,我便又偷得半日闲,眯着眼似睡非睡地靠在床柱上。只觉眼前人影恍惚,隐有一丝清香扑鼻而来,似是熟悉,细一思量间,头上陆醒的声音轻轻柔柔地传来:“mèi mèi,好惬意啊!”猛一睁眼,果然陆醒笑语盈盈地站在床前,兰花指点着我。心下已知我又着了她的道,只是不知这次又中了什么毒。我略坐正,“陆门主真是厉害,竟追到这儿来了。”她嘻嘻地一笑,“漫说这儿,天下哪儿我去不得?”我哼了声,没再言语。
“mèi mèi!”她边说边近前,偎着我坐下,我身子一激灵,竟生出一丝惧意。饶我一身武艺,此时却半点施展不开。
“mèi mèi,你好坏啊,明明人都离了闵蜀城门了,又拐了回来,让姐姐好找啊。”
“陆醒,有话直说吧。”我叹口气道。恼她恨她,依旧无计可施。
她慢慢坐起,拢了拢秀发,不紧不慢着道:“姐姐我千方百计地给你贺喜送礼来了。”
我又哼了一声:“陆门主,不要以为我中了你的毒,连脑子也坏掉了,会听信你胡言乱语,有事说事,想杀我,也大可一试。”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无辜地瞧着我,手指在我面上轻轻拂来拂去:“我怎么舍得杀你?”她又咯咯一笑,“杀你这种废体力的活儿怎么适合我做?mèi mèi,我其实是来救你的。”
我别过头,试图逃离她的拂弄。
她双手摆正我的头,语气森然道:“瞧瞧这张脸,多漂亮,我若是男子,也会想入非非,也想将你拥在怀里狠狠地疼一番。”
我使劲挣脱她的双手,怒视着她:“陆醒,我知道你我交手,多是我失败,可是这并不代表你就可以随意羞辱我。”
“我没有,我说的是真心话。”
“陆门主女派之功果然厉害,纵是我深知你毒如蛇蝎,也不得不敬佩你眼神如此清澈明亮,如纯良少女。”
“是吗?”她抚上自己面颊,娇羞地低着头,“最近练功勤些,用功了些,没想到见了些效果,连你都夸我了。”
我心里暗自将能够解毒的招式一一试了个遍,仍无效。无奈只得咬破舌尖,含在舌底一口血,以备自保。
“袁惜------”陆醒抬头,眼神中透着哀怨,“上天何其厚待你?天下女子所盼,天下男人所望,都集于一身,偏偏你就生得这般优秀,你叫我们,叫我们如何自处?恨你?我待你似一开始便是恨。初时因着上辈恩怨,后来因为女派自保,再后来因为龙海,你说前世,咱们该有多纠葛才到今世这般解不清?”我迎上她一丝无奈目光,摇头不免叹息道:“陆醒,你说上辈恩怨,可你知我母后与你母亲如姐妹?连你都是我母后亲自接生。你说女派自保?若不是你触及紫沙朝堂,我父王母后怎会痛下shā shǒu?至于龙海,你如何待他,他又如何待你,他可曾害过你一次?反倒是你,三番两次戏耍他。扪心自问,陆大门主,咱们何时何处恼了你,害了你?”
“便是你说的都是真的?又能怎样?让我父母复活?让我派姐妹复活?还是你能让他------袁惜,你什么都做不了。可是我能,我能随心随性地做事。”她说这话时下意识地抚了下小腹,眼神闪过一丝温柔,“偏偏你又喜欢钻进我的网里,让我尽情享受此时将你玩于股掌之间的感觉。”
可是,为何我感觉那个坠入网中的人是她呢?僧老师说过,人世唯情难堪,明明只一层薄纸,却让人流年似水,一味沉溺,懂不得假假真真,理不清前前后后,心乱了,再没有从前将来可言,咽下的是泪,觉出的却是甜。陆醒,竟是可怜的那个人,我闭眼,再睁眼,口中鲜血喷出。血雾中陆醒一脸的不理解,不明白,更多的不可思议,她就无措地望着我,连一句“为什么”都没问出口,便在血雾中消散。
我无力地瘫在床上,心里想着从前姜岩说最不喜欢祭门人以血祭解世间妙法,甚至以为这种带有自残性质的法术就不该存在,却不知今日我自救于此。然而,明明才先在床上的我,此时竟身在紫沙?
前方,相思湖畔?
相思湖畔上,我随着蓝夜流转的身影,在落日中,被余晖圈伴,一圈一圈晕漾着美丽,倒映在蓝夜眼中,如翩然起舞的精灵、似浑然天成的瑰宝,自自然然地被他捧地手中。我迎上他爱之目光,小女儿家的娇羞,只想天长地久。他轻执我手,指向远方,依旧藏色大氅的哥哥,如山如峰,我敞开双臂,撒娇地冲他唇语“我回来了!”
却未见,他眼底的哀寞。
一如未见人群中陆醒别有用心的笑。
究竟出了什么事?是哪里出了岔?我凝神屏息,细细地追寻着,思虑着,上一刻陆醒的尖酸、自己的无招,此时无缘无故的幻象,究竟是什么?还未想得清,耳边,蓝夜的声音急促地传来:“小惜、小惜?”
睁开眼,还是方才之床。
“小惜!你还好吗?”
“我无事,可有进展?”
他望了眼身边的焦一衣,回头道:“你知道椋南散人其人吗?”
“曾有一面之缘,怎么了?”
“他是天下chuán qí人物,一身幻术与师父不分上下,所学医术也不亚于紫沙大巫师。”
“又怎样?”
“他现在人在蓝沙。”
“你想请他为我医治?”
他点头称是。
“要去蓝沙了?”我抬眼问道。他是逃离蓝沙之人,他身上原本背负着一桩婚姻。
“一衣,小惜身体有恙,不易劳顿,我与她乘马车前行,你先行探路。”蓝夜转身对焦一衣道。
“是!”焦一衣躬身施礼而出。
他这才转身近前握住我手柔声问道:“你方才又不舒服了?”
“我没事!”
“蓝沙不比闵蜀,咱们要做好准备。”
蓝夜,你紧张了?为何紧张?是怕了吗?怕什么呢?
“蓝夜?”
“什么?”
“如果不为我的病,你是不是不会回蓝沙?”
“小惜,你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是啊,其他的不需要问。其实这一句也不需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