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别闵蜀国君后。我的车驾起程。
出城的门口,素装的徐秋罗。
“祭老师已与沙梁王子照会过,王子同意将婚期延后。请姑娘知会岄公主,袁惜答应她的事会尽力去做,希望她亦能守约。”
“我会转告,这是送给公主的一套貂裘。”
“我对姑娘无功,不敢收受。”
“秋罗盼以此物为介,与公主结友。”
“那就谢过姑娘的好意!”
正说话间,一辆华丽的马车与我们车驾擦身而过,紧接着第二辆马车至,蓝沙王子揭帘露出一张堆满笑容的胖脸,“公主亦回国?咱们正可结伴!”第三第四辆马车也跟着停下,纷纷挑帘探头,其中包括拓氏兄妹。微微点头算作招呼后我正欲拒绝蓝沙王子邀请,老师在车中应了下来。
与徐秋罗告别,轻放遮帘。马踏归途。
“早闻蓝沙王子好色,拓音此嫁,前程渺茫啊!”寂寥中我由感而发。
老师笑着看我:“一个联姻的女人,她会有多大作用?”
“昨日陆醒来访,曾斥我除却天生的荣耀一无是处。今日见拓音远嫁和亲,不免生出同悲之情。”
“公主又说笑了,你是天之骄女,受万民膜拜!”
头一次听祭老师如此赞我,心中疑道:“老师难道不再疑我的命相?”
“若为天下,我错一回又何妨?”一语笑来,似笔端晕开的墨,一点一点,都隐在水中,浸在纸芯。往事诸多的晦,都在此刻消散。
不知老师此时是否也如我的轻松?眉目转动处的快乐由心而发。
呵呵!
原来,从前我对他的不满、害怕,竟只是想得到他的首肯。从小我便被宫人暗里告知他不喜我,一如我被动地不喜他。加上另两位老师对我的悉心疼爱,越爱地显现他的冷漠。但因着父王母后的关系,又因着他高超无比的法术,我小心地游离在他身边,敬佩他的忠心,也厌过他的不以我为重。
都被风吹散了!
我回头望着老师笑着,拜师至今,第一次会心地笑。
为自己、亦为他。
车外骄阳高照,我的心却如沐春风,激动地仿佛要跳跃而出。一展眼的心思被老师一览无遗。或许这一刻他还在心中笑我的模样。
因为我第一次在老师眼中瞧出疼惜。
“公主可不要太忘形,我依旧是严肃可怕的老师!”
“是!”我低眉道。
不管从前,不理以后,那一刻,老师的心是向着我的。
车外蓝沙王子驻足共邀进餐。
许是我手推车轿门时被他瞧见一脸喜气,他竟有些手足无措,连说话语气都有些打结。我未想到他误以为我的一脸欢愉是为他,反倒又被他的滑稽样子逗地笑出声来,便再无理由拒绝他。
晚宴是他自带的厨子烹饪,每道菜中都加饴糖,吃多了口中便腻了,接二地喝了几杯淡茶。
座上除我们师徒二人,只蓝沙王子与拓氏兄妹。王子似是饿极,与我客套寒暄时还不忘大吃特喝。那兄妹只顾低头,偶尔挟食,全程无语。我心中实不愿与拓言这样冷漠,却一时寻不到由头引起话题。
“我与拓言公主大婚,国公主可会赏光?”
我婉拒道:“许是熬不过闵蜀的骄阳,早就感身体不适,正想着回国好生调养一段,怕是要错过王子的大喜了,不过袁惜定会备下重礼,祝兄与音公主和合之美。”
未料他又道:“我与公主大婚后,会带她游历天下,到时再与国公主把酒言欢!”
他如此为拓言打算之举引来拓音注目,拓言也开口道:“小妹自小居于深宫,常言连自己国家亦不能游遍,如今王子此诺,真是比之珍宝更重!”举杯同饮下,拓音一脸的喜悦。
遍寻不到蓝夜的身影,又不便相问。
次日分道,各自归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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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惦记父王身体,马车途经媚河时只远远地望几眼桥上几间茅草屋,打马而去。
马车飞驰,入城门、至宫门、换软轿。一路疾跑!
寝宫里草皮浓汤熏地我的心紧紧纠在一处。
未等通报,我与老师已挑帘而入。
玉案前的奏折掩着氤氲,满室的静穆。
“父王!”不理宫女内侍的礼拜,绕过玉案,父王憔悴沧桑的脸映入眼中,深陷的眼窝里早无往日朝堂决断的熠熠风彩。我扑上床前,将父王枯槁的手抓在手中,不停地摩挲着。
父王听到我的呼唤,勉强睁开双眼,翘动着干裂的嘴唇,喃喃地已说不出话来。
我再也抑制不住泪水,“父王!父王!”
老师在身后一脸紧张地探询,父王眨动着眼睛,老师连连点头,两人交流着只有他们才懂的话语。我回头问道:“我母后呢?**师呢?”
我站起身,又厉声问道:“我母后呢?**师呢?我父王病重,他们哪里去了?”
大殿领侍女官将我引至殿外跪地颤声道:“王后为国主试药染毒,时醒时昏,在后殿由肖女官侍奉,此事国主还不知呢?**师寻到救治国主的方子,已尊王后令出宫觅药去了。”
“母后染毒几日了?”
“已有三日!”
“为何不派人通报?”
“几位大人为免动摇民心,又怕被别人趁机入袭,才迟迟未报……”
女官话音未落,祭老师的身形似阵风从我身边飘过,女官惊诧地顺着他朝后殿的方向望去。
那是比风还快的速度!
“好生侍候!”嘱托一句我亦追随老师而去。
后殿的冷清让人从心底生寒。
惨白的面庞、紧闭的双眼、裸露在外的双臂清瘦露骨。
肖女官手执热巾不停地为母后擦拭额头脸部,偷偷地抹着泪。听到推门的声音,起身无语,站在一旁。
祭老师弯腰细细观察着,一言不语。
我趴到母亲身边,摸着身体冰冷探不到脉动的她,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我抬起头问道:“老师,母后会死吗?”
一脸悲戚、一眼落魄。
我害怕父王母后从此离我而去,从此我就成了在世间无人挂念,无人疼爱的孤儿。我跪在母后床边,低头啜泣。肖女官扳着我的肩头,用异于平常的语气告诫我道:“公主是国之期,更是王上王后一生所望,公主此际心中有万千痛苦也应先忍着,安抚了朝堂再说。”
“龙海呢?”除了各部司大臣,他不是应守在大殿以策安全吗?
“**师查出王后所中之毒是菀萃。”
“女派?”我与祭老师异口同声道。
“龙海也是如此说,王后中毒当晚他连夜出宫,至今未归!”
“那巫老师为何在此紧要关头出宫寻药?”我问向肖女官。
“寻药只是由头,**师临危受命,已带着王上与袁刚印信出宫调军。”
“有人要谋反?”祭老师诧异道。
“王后曾醒来过,也是认为如此!王后中毒当夜,户工部与吏礼部两位大人彻夜将王城禁卫军换成城卫军,然后才通知各大臣将王后染症之说公布。幸亏宫内龙骑团封闭王宫,与城卫军成相峙之势。”
“她如此病重,为何不先救她?她若在,那班宵小哪个敢造次?”
一语说得肖女官连连摇头叹息,“法师无解,再者是王后强逼着**师离宫,她说国家危难,个人性命事小。”
“她何时才会改了这副脾气?”
肖女官一挺身,又道:“大祭师?”
“什么?”
“王后说她若有不测,让您保公主继位,并护她一世周全。”
“就这些?”
“其他的王后交待等她薨后再讲!”
祭老师一转身,拉住我的手,毅然道:“孩子!去大殿吧!那里需要你!”
一老一少,相携而行。
于夜幕未升的晚朝。
父王坐拥的大殿,那一眼辉煌的无上光环,在今日的黄昏中透着苍凉、无力。各部司大臣或背立、或推搡、或怒目、或指责,一片闹嚷。
祭老师手牵着我,将我一步步送上大殿王座上,转身而侍。
“大祭师,公主未即位,不得居坐中殿。”户工部大臣富阳首先发难道。
“国主未薨,依律四部掌政,着蓝批治国。”吏礼部大臣阮籍搬出律法。
祭老师冷冷道:“你们二部是要依律法掌政了?”
“袁将军哪儿去了?”大殿下兵部司袁刚位空缺。
“回国师,袁将军蛊惑众臣,已被关押!”吏礼部不紧不慢道。
“这么说连我们回宫也在你们控制当中?两位大人,为何不在宫门口直接拘下我们二人,不正好省了今日殿堂对峙?”祭老师厉声道。
富阳一正肩道:“我们不是那种持兵叛变的人,否则也不会闹到今日了。”
“哦?这么说两位大人还是好人喽?”
阮籍一身刚烈站在富阳身边,朝着殿上道:“臣自为官始,曾二十三次上表奏请公主继为储君不妥之事,奈何王上每次均是驳回不议!”
心中一凛,我堂皇地生活在光环之下,从未知道、亦为想过自己储君之位竟也不牢。
“公主乃王上所出,且为紫沙唯一储君,此事又何须再议?”刑部司偏邱大人言道。
“若为国主所出皆应被立储君,那么当年王子藮是否也该继位,而非今日国主?”
殿下有史官搭腔道:“国书中有记载,夫人同王子藮同时染病,月余一逝一殇!国主因此事不祥,所以王子藮夭后未受封亦未入太庙。”
阮籍回头狠狠地瞪了史官一眼,又回头镇静地问向祭老师:“国师心中也是这么认为的吗?难道您就从没疑问过富大人与王上面容之相似?”
满殿哗然,大家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或许都没发现这个问题。
我亦不明白他话中何意?祭老师也不解道:“阮大人话中何意?”
阮籍上前一步,正色道:“国师还记得澹格夫人吧?”
祭老师面色一冷。
阮籍不等祭老师答话,又道:“初元国主登位之际,咱们的紫沙王宫里只一位王妃,便是澹格夫人!此事已三十余年,除史书外朝中知之者甚少,国师可否为众位大人细说一番?”
祭老师倒是自若,微微笑道:“不知富大人是否能讲出阮大人口中澹格夫人的事?公主,咱们且来听一听?”老师回头,给我安抚的笑容。
自入大殿始,我未曾一言。众臣可知我心之怯?
富阳上前一步,沉声道:“澹格夫人入紫沙太子宫四年,于初元年生长子,先王即时许诺立王子为储君,谁知王子满月时祭门门主卜卦占出王子命舛短寿且伤国,引得国主心生芥蒂,并于第二日毅然将夫人母子遣出王宫,逐为庶民。对外昭告母子二人身亡。若两人就此平静生活,倒也全了一番母子亲情。可是却被人于半路截杀,使夫人命丧,王子于乱中被侍卫救走,从此杳无音讯。本来王子与侍卫一家躲在深山之中。可先王薨新主继位的消息传来,王子才得知自己身世。于是举家入京,凭一己才能入殿为官。希望有朝一日查清当年事的原由!”
“看大人今日之举是有所得了?”
“我们兄弟二人执户吏两部,为的就是查询当年之事!”阮籍一语道破。
“当年若不是王上之母宜静王太后下令,夫人怎会半路遭杀?”阮籍之势有些咄咄逼人。
“两位大人可有当年亲见的证人?”
富阳冷冷一笑:“若无铁证,岂敢在大殿上力陈此事?”
大殿无声。
“咱们并不是想于王上病中发难,可同是王朝血脉,为何当年老门主的预言作数,国师您的预言就不算数?若公主可承王位,那么王子藮是否更有资格继位?”阮籍昂首面向大殿。
“这么说大人倒是承认王上的权位喽?”
“宜静王太后虽恶,祸不至子。此事王无罪!”富阳低头道。
“无论此事真实如何,老夫都佩服大人的坦白与诚善。”老师再次回头,温和地对我道:“公主,此事骤然而发,且与王家名誉相关,恳请公主下令关闭殿门,细究此案。”
我心惶恐,并非为一己荣耀,紫沙重视嫡亲长幼,我是怕果如富阳所言,父王几十年心血岂非就此拱手?
迎向老师鼓励的眼神,我宽心道:“便依国师所言!”
他是国师,是父王的兄弟,是我的老师。
我期待他心之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