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巫老师重回渺山,继续完成“积沙成塔”的课业。
山中清静,无人扰我。每日修行毕,我都要到山顶静坐,翻阅僧老师的佛札,依佛札中佛像施与愿印,结跏趺坐。久之,心态平和,直觉自己已渐悟。我自接触佛法那日起,仿佛今日才真正感受到僧老师所言“佛法无边”的含义。无论是彼世的佛,还是今世紫沙供奉的祭门之神,创立之始,都是为万众。为天下奉献、解困,让世人快乐富足。只是后世中有人曲解或误道,致使生灵起祸生灾。两法无须比较高深,彼高此低的结果是什么?争执是妄念,执著是源。
我仰首远望,深山高日,一切如昨。
我伸手,去探日光洒下的七色光芒,紧紧攥入手心,展开——白色。万法归一,我心所向之处,便是万法。何必计较得失?我为紫沙,紫沙亦为我。我若为天下,天下亦会为我。
想到这儿,我飞快地奔跑回木屋。
黄沙盘内,散沙寂静。我按捺住内心激动,缓步上前,抓起细细黄沙,让它从指缝中滑落,心眼静观,默祷。
黄沙在我手中旋转上升,如沐风中,自然随意。口中念道:“积沙成塔!”
不是幻术,我用自身的念力慢慢加持着,层层叠叠。木房像是悬崖深沟里的入口,阻止着外界狂风吹袭,时间仿佛在崖口停止,一切都在飘浮,仿佛又都静止不动,天地只剩我的心跳,在堆砌这座玲珑塔。
过往习过的法术在脑中闪过,汇聚成丝如涓,涌入我心,盘成两像。一座展翼翱翔九天的凤凰(祭门单腿蜷曲双手合十含笑站立的长生神像肩头伫立的凤凰),一座跏趺坐、施与愿印的庄严佛像。两像对立相视微笑,最后合二为一,化为光芒,照耀我身。
远处,太庙顶端,天罗盘轻启,火莲经冉冉升起,于无声处自燃,火焰光耀美丽,跳跃在我双眼。我目送她远逝,嘴角挂满欢笑。
七月十四日午后,我回到紫沙王宫。
相对于母后及巫老师的喜笑颜开,祭老师平静道:“公主竟脱胎换骨了!”我回报以微笑。
长辈们走后龙海的身影才从宫门后闪出。我高兴地拉住他,迫切地跟他复述我此次山中冥思所得,更拉着他直奔太庙。看他惊愕火莲经无踪的表情,我有些窈喜。
“我现在已经能感应天罗盘的精妙了,只是还不知怎样牵引它。待我感悟后我教给你!”
未料龙海拒绝道:“你是天罗盘的持者,是千年神物的庇佑者,你已教会我幻化火莲,我很满足。至于牵引天罗盘,那是天人的神通,不是你想教我就能学会的。”
我点头明了,又问道:“可有蓝夜的消息?”
他深深叹了口气道:“我只探知他隐匿在此次各国王孙一行中。”
“真的?”
“小惜!”龙海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心里欢喜他,可是……”
“哥哥,我是喜欢他。我也清楚这爱的寿命,在它未夭折之前,让我好好享受一回吧?”我恳切道。
“甘之如饴的爱情,你究竟会给紫沙带来什么?”龙海自语道。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柔声道:“不管我多么疯狂不羁,我知道背后一定有你为我撑着,为我掌控,所以我不怕!”
“可是有两件事我不能替你作主,一个是爱情,一个是江山。”
“爱情是美妙,我却同样不能少了亲人;至于江山,我的万里江山,哥哥执牛耳。”
我哪里知道,哥哥的万里江山,我是全部!
庙顶,风吹俏我发际两旁青丝,我双手轻撩。与龙海默默静坐。
一夜好眠,日上三竿,赖在床上不愿起。宫女端着洗漱用品门口站待。我伸着懒腰,探着头看同样探头的她们的窘状,莞尔一笑。
忽然想起没有告知母后她的两枚蓝陵珍珠已被我用,便起床梳洗,空腹踱步赶往侧殿。
阳光充足,王宫内花香醉人,时而蜜蜂蝴蝶飞过,引逗着我跳脚追逐。远远地见鼓楼上内侍正在站侍,等待敲响退朝钟。心里不觉替父王悲,年年复年年,日日复日日,父王呆在大殿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朝政与母后,怕已让他无暇两全了。还好母后识大体,从未埋怨。难道我将来也要如此吗?
玩至侧殿时,只见大门紧闭门口无人侍候,难道母后在寝宫?平常这个时候她可都在侧殿打理内政啊。刚想越过侧殿只奔寝宫,却听侧殿内争吵声起。我疑惑地驻足侧耳。
“你若不信我,可以去调查!”
是大祭师?
“咱们相识至今,我何时说过怀疑你的话?”
母后的声音响起。
“我是知血剑的来历才回赠公主,至于公主因抵挡不住剑气,引发体内诛游丝实不是我所愿,况且我如何得知公主曾私自引动阴暗结界?”
他知不知我自会问蓝夜,你是忠是奸到时就会分辨。
“那公主血剑为何被种蛊?”
巫老师竟然也在?
“师弟,你我从学艺始,相识三十余年,我是那种背后偷下毒手的人吗?”
“以前我也认为你不会,可如今公主体内中蛊之事千真万确。”
“普天之下,会巫蛊之术的人何止千万?单这王宫暗藏的高手也是如过江之鲫。”
“师兄,天下高手虽多,但能近公主身的人屈指可数。”
母后跟前,他两人这咄咄之势为的只是我吗?
静伫片刻,我转身离去。
耳边鼓楼钟响,大臣纷纷涌出,皆对我作揖问候,我一一受着,回着。
返回公主殿时,有内侍报椋南国王子、公主已至驿馆,椋南国书分呈两份送至大殿及公主殿。
我坐在玉案后,轻展国书,入眼清秀。
国公主尊鉴:
闻父叔与众贵围栏聊叙,岄冒昧相约公主翌日午时十里香坊,共话家常!
汲岄敬上!
汲岄?!
是她吗?那个曾与我辩过的椋南公主?
信中话语恭敬,却丝毫未露怯,我倒起意想会一会这位公主。
自姜嫣去始,我这公主殿再无可心的人替我安排一应事宜。如今抬眼望去,案前服待的宫女个个低眉敛声,等待吩咐。一直将公主殿内之事挂在心上的母后似乎也不急于为我再觅贴身女倌。
也罢……
现在国家局势扑朔,内殿里听话的人比聪明的人好掌控。于是开口吩咐宫女为我准备明日出门的衣饰。忽想起忙碌了两月,除了官服,自己竟没有新添衣裙,便遣内侍去织衣寓所召唤总管,一则要寓所为我新制几套夏日裙衫,再则询问一番天龙骑团的专职服饰构思进程,及至入夜才有时间研读椋南风土。
十里香坊。
我没有迟到的习惯,更没有让人等的习惯,所以早早地来到十里香坊,在楼下捡了个靠楼梯口的座儿。这座处于深巷的酒坊,没有因为它的酒香飘溢吸引更多人,十里香坊也未因它的生意冷淡而疏于招待,酒坊装饰别致,古色古香中透着股异族氛围,往来者皆雅致清秀之流,再细细观察,从主家至客人竟都是女人,汲岄选中它怕也是知道它的底细。
正自斟自饮的当儿,从门口处闪出几道人影,随后进来位女子,穿着打扮一看便是外邦人。青丝后绾高坠,淡蓝薄绡挽作四瓣花样垂至肩头,正搭在绕脖的银项圈上,通体红色长裙,领口袖口裙摆绣着透彩的缎面,缎口银丝镶边,抹胸及腰际码绣金色流苏,尤其腰间挂着一串似是兽齿的装饰,脚下一双翠色鲜艳的绣鞋。最吸引我的还是那副兽齿的挂饰,不由得多望了两眼。她亦同样注视我,轻轻点头,摆手让随从退后,走至我面前。
“国公主?”
我点头,举起酒杯,“岄公主,请!”
我们都长大了。
汲岄未提从前,依言落座:“不敢隐瞒,国人虽以公主相称,其实汲岄至今还未得封公主衔!”
“那又怎样?”
“紫沙乃泱泱大国,公主乃天之骄女,汲岄怕身份卑微,不配与公主同席。”
我轻“哼”一声:“岄公主真会开玩笑,说好是共话家常,你这开口便讲到虚衔,真是让我质疑公主的用心。”
“用心倒是有一点,但不是别有用心。岄今日冒昧来访,求公主手下留情。”
我心中又是一“哼”,“公主,这比武之事说好只是切磋,自是点到为止。哪里有公主说的那般可怕?况且王孙会你也不是第一次参加,手下留情……真是说笑了。”
“岄虽不懂法术,亦知其中无穷奥妙。国公主的法术精妙天下皆知,漫说这几国王储,便是诸国内一等一的高手,又有几人会是您的对手?”说到这儿,她忽地一顿,情绪有些激动,“岄实不愿见较量之后,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公主多虑了,这种比试不过是让几位平日里无聊的王孙联络下感情,何至于说到天下大乱去?”
汲岄抬头望着我,一字一句问道:“难道国公主也是醉心于称霸天下?”
“公主这话是何意?紫沙一直是善待友邦,以冀天下太平,如今无论是法术较量,还是赛场择址都只是早先所定,我父王更是亲验驿馆,敦促周到款待众家。为何到公主口中,竟成了逐鹿天下的理由?”
“汲岄不才,自幼喜读兵书,爱研天下大势,这几年紫沙国势日强,以各种方式收拢小城及百姓。一个国家,强大之后的趋势必定是掠土或者称霸,没有哪一位王者会放弃这等机会。可是战争就意味着流血,百姓流离。”
我不由得重新打量这位椋南公主。美丽、秀雅,眼神虽忧郁,却在闪动之间被我捕捉到一丝敏锐。
“岄公主真是慧心,甫一见面,便以天下大势入题。”
“国家将破,岄哪里还有心情与您打着哑谜?”
“岄公主,天下之势,不在我们王储身上,何况王孙只是聚会比试,真正的决策人是各国王。”我亦将实情说出。
“别国或许是,但紫沙只您一位王储,且已朝堂议政。这天下只有您能力挽狂澜!”没看出来汲岄竟是个容易激动的人。
我平视着她,认真道:“岄公主,我今日赴约只是因对你好奇,相见之后所谈之事亦令我对公主刮目相看。但是天下事,不是你我浅酌几杯便能疏解的。念着公主为天下百姓的心,袁惜会三思而行。”
汲岄回复平静:“为策王兄周全,已有戍卫进驻赛场,我想他国亦会有安排,国公主当小心。”
我点头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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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听完我对汲岄的描述,笑道:“幸亏汲岄不是王储,亦不被椋南王所喜。否则,她会是你另一对手。”
“我与这位公主倒是有过几面之缘,母后了解她?”
“汲岄之母是岄山一位采桑女,因容貌美丽被椋南王相中,却敌不过王宫尔虞我诈,生下女儿后甘愿独居,所以受母所累,汲岄至今未受封。与其母寡淡不同,她自小师从闵蜀王熟读天下兵策治国之书,及笄后便为椋南王出谋划策,又喜与百姓相聚体恤臣民,所以深受百姓爱戴,多尊称她为‘公主’。我当初也是因为一件事才对她感兴趣。”
“什么事?”
“听闻椋南王为拢民心,欲封汲岄为公主,被她挽拒。而且自请与驸马离宫去民间居住。”
“倒是怪人。”
“我倒觉得她不喜权势,一意为民的心与你有几分相像。”
我呵呵笑着,“我虽不喜却知权势的重要,她不喜怕是有几分不如意在其中吧!”
母后继续道:“后来她的驸马重症离世,她孤身一人只好返宫,辅助椋南王子至今。”
“一个年纪轻轻便寡居的女子,为着家国大事奔波,试问她父兄可是真心待她?”
“公主竟惜起她来?”
“父王与您为我起名为惜,不就是要女儿爱惜这天下值得爱惜之人吗?”
“人存一世,有值得惺惺相惜之人固然好,不过女儿,不要对敌人心慈。”
“可是,母后!您不觉得女儿身边少不了这等谋士?”
母后会心一笑:“未雨绸缪,公主懂得筹划了!”
我展颜笑道:“气过您恼过您,女儿若还是初日模样,岂不是太没长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