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雨下地越发频了。从深夜起,悉悉簌簌的细雨就没停过,至凌晨时分,窗外早起宫女踩在水坑上的声音尔打破雨落的韵律。服下太医署的药后,我的毒已暂时被抑制。
床边宫女们小心翼翼地侍候着,偶尔有人咳嗽也都跑出殿外。拜谒的人被肖女官挡在殿外。父王早朝时与母后一同来看过我,从他们谈话中我听到巫老师也中毒的消息。
太医署正在加紧研究解毒方法。
中午时分,雨停了,听宫女说外面的天气很好。雨洗大地,应该是一片清澈。
龙海为什么没来看我?寿宴上发生变故就不曾见他出现,连蓝夜也没到场。难道出了什么事?正想着,龙海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一股远途泥土味扑面,嘴角轻轻一抿:哥哥来了。
龙海趴在床边,以手触额,试探我的体温:“她现在身体发烫,再等下去,不知会出什么事!”
“**师也中毒昏迷不醒,太医署正在加紧研究,我们除了等,也没别的办法啊!好在他们的毒性已被抑制,暂时无碍了。”肖女官解释着。
“婶婶,我知道有一个人能解他们的毒。我这就去求王后,我要带他们出宫。”
等待……
漫长……
当我再次陷入昏迷中,这两个词或许正弥漫大家心头。
车轮“吱呀”地转着时,我头枕在龙海腿上,意识半昏半醒。我抓着他的手,呓语着。
阳光,暖意融融。
我的身体却越来越冷。
我需要温暖,可是温暖却与我周旋,站在我身边,却不给予我。他似吝啬,又似顽皮,总是与我相隔,任我笑语,任我憔悴。我的心仿佛被掏空,置放在茫茫白雪中,孤独无依,举目四望,只剩空旷寒冷。我想喊却发不出声,泪水结成冰挂在腮边……
祭门巫术篇里有关于以药石控人大脑的巫术——湮术,与蛊术接近,却有不同。说它接近,是同属害人之术,不同之处在于巫蛊之术要有蛊虫,施蛊后除施蛊者外没人解得了毒;修习巫术的门人都懂湮术,此技掌握的重点在于选用药石上,越是怪僻难寻的毒药越能发挥湮术的精妙,制出的毒药也越难解。巫老师本来是此中高手,可是他因急于救我,未发现磷粉中暗藏此招,结果落得与我同病相怜。
龙海说有一个有能解我们身上的毒,是谁?
外面马蹄飞踏声突然停止,马车还在缓行着。耳边小敏“姐姐、姐姐”的叫声响起。
原来,我又回到了枫之涯。
昏迷中有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擦拭我的身子,熟悉的温暖,熟悉的手法。
“姜嫣!”
我猛地睁开眼,素面的姜嫣清新如昨。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抱紧了她:“姜嫣!姜嫣!”泪水夺眶而出。
“可怜老天,竟还能让我在梦中见到你!”
“她手心的温度可是你平日梦中有的?”龙海不知何时倚门而立,一脸地如释重负。
“我爹说她这会儿会醒就一定会醒,这下不会小瞧他了吧?”龙海身后小敏脆脆的声音响起。龙海忙侧身相待,小敏端着药汤盆跨步进屋,刚走了几步,又回头叱道:“不是说要准备给姐姐药浴了吗?还这么不懂事地守在门口啊?走吧,去看看后屋的那个老头去吧!”
龙海明显地一愣,随即一抱拳,笑道:“遵命!”
“姐姐,嫣姐姐被你搂得快喘不过气来了!”小敏放下汤盆抖落着双只小手道:“我再去端!”
我依言放手,定睛望去,眉眼无误,是姜嫣。
“还活着?”
姜嫣笑着流泪点头。
“活着就好!”
姜嫣复又点头,起身将小敏刚才端进来的汤盆倒进浴桶中,又将我裙衫褪下,抱放到浴桶中。
“叔叔说你身上的毒已解得差不多了,再泡几天药浴就没事了。”我眼睛随着她动,“你是怎样逃出来的?”
“我的公主真是中毒中糊涂了,轰动全国的案子,姜家全门抄斩,你觉得罪魁祸首能逃得出吗?”
“是龙海救了你?”
姜嫣舀着桶里的药汤轻轻浇在我肩头,一阵疼痛传来,我这才发现左肩灼伤的腐肉已长出新肉,粉嫩的肉上血丝斑斑,被药汤淋过,像燎过一层炭火,新肉上结了薄薄的痂,再淋药汤时就没有先前那么疼了。
“龙海虽有心却无力。是王后下的赦令。”
“我母后?”
“姜门不幸,被人算计。灭门的大罪若无王上王后特赦我怎么可能活得下来?”
“屈朗?母后是因为屈朗放了你?你与屈朗是如何认识的?”
“四年前我救下受伤的他,父亲允他暂居我家养伤。”
“你不知他的身份?”
“分别时他曾告诉我是官家之后,我因两家门地悬殊才有意上京都参加禳法节,希望能借此让自己风光些。”
“你对我也瞒下了。”
她一低头:“不是瞒下的,是放弃了。入宫后我才知屈家的高不可攀。”她又一苦笑:“姜嫣就是再修个十世也配不上他的。”
我轻抚她手:“你还有我啊。”
“是我贪心,总以为再努力一把离他就近些了。”
我一笑,安慰她道:“屈朗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会很欢喜的。”
“他人已在枫之涯。”
“真的?”
“我与屈朗已定于六月十一成亲。”
“这不是好事嘛。”
“只是王后那儿,屈朗答应她一个条件,她同意我们避世隐居,我死后不入屈家宗谱,不准埋进屈家祖坟,生子没有名分,不得屈家一分一钱!”
“这恐怕是屈夫人的意思。”
姜嫣微微一笑:“死过一次的人已不像从前般在意名分钱财了。”
“姜源怎么样了?”我又问道。
姜嫣面上一暗:“姜家只剩我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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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当我在姜嫣的搀扶下走出草屋的时候,日下河中的姜岩、龙海、屈朗正在水中赤手抓鱼,小敏在一旁欢呼雀跃,时不时地还拿小树枝丢到水中,吓跑鱼儿。大家就像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没有恼人的事,不受世间功名侵扰。日升而作,日落而歇。喝着酒,唱着曲,吃着山中野菜,生活的惬意舒服。我回头刚要开口赞赏,就瞥见门口侍立的千缘。
“你怎么跟着出宫了?”紫沙国律,内侍不待召是不得离京的。
“禀公主,千源虽在龙值卫,却属龙骑团编制,所以即使不待召,只要龙骑士有令,便可随行护卫。”
“干嘛解释地这么清楚?我对龙海的手下从来不过问。”我又回头对姜嫣道,“屈朗以前和龙海可是话不投机的。”
“屈朗先前不知我还活着,所以难免言语冒犯。王上寿典之日,龙骑士奉命接应屈朗至此与我会合,屈朗才知此事原委。”
“好好握紧屈朗对你的真情。”
“我们这段婚姻本就不被祝福,原本是打算简单操办一下。天可怜见,遇上公主。”
“我年龄虽小于你,却也懂人世冷暖。你遭逢变故,身心应该都已疲惫。此时成亲该是感激上天,尤其要感激陪你站在风雨中的这个人。”
“是!”
“虽然人生之路你缺失了许多,但在婚姻上你是幸福的。”
“是!”
“你陪我四年,情如姐妹,你新婚大喜,我本该送你份大礼,可是此行匆忙,我也没有准备,回宫后我派人补送来。”
“公主不嫌我曾做过女派的谍客,已是对我恩赐了,哪里还敢再要什么礼物?”
“宫里想知道我一言一行的大有人在,再说你也是虚与委蛇,我怎么不清楚你的心思?反而是你,经此变故觉得你萎靡了许多,全无平日里的热情。”
“人生飘忽,故园如梦。早知今日,就算再贫穷,我也不会进宫的。”姜嫣眼神凄迷,远眺高山。
媚河里那几个男人还在欢闹着……
小敏敲着饭桌喊着“开饭喽”,沿着桌沿打转转跑玩。
晚饭是全鱼宴。虽说烤糊煮糊的占多半,大家还是吃得津津有味。巫老师双手还缠着白纱,行动不便,龙海在一旁侍候着。
“那个老头,明明自己不能动手,还来饭桌前占个地方,很挤呀!”小敏直言不讳,两只大眼睛滴溜溜地瞧着巫老师。巫老师也不生气,吐出口鱼刺道:“哎,在人家地盘里,就得忍着!”
见老师没事,我心里好了很多。只是见他手缠白纱,伤势应该比我还重。
“你不必介怀,他的伤势没你重,只是他不相信我的医术,同我比拚用药,结果自己害了自己。”姜岩道。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果真不假。我自诩在医术上还算大成,没想到在这僻壤之地,竟隐藏世外高人。”
“我与袁惜在沙城第一次相见,给她治头疾时我就看出你在医术上已是瓶颈之境。”
“高人!”
“我不会让你这一声高人白叫的。这几年我也研究祭门湮术与毒术,算是小有所成。要不要切磋切磋?”
巫老师点头称好。
“我还有坛陈酿,你若不嫌,饭后再聊一聊?”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我在一旁泼了盆冷水道:“湮术与毒术的区别有多大?一个是依法术所施,一个源于医者药术,很难吗?”我问向龙海。
龙海一笑:“术术不难求,是美酒难得,知音难觅。”
饭后我披着披风,独自一人坐在月下媚河边。
明月藏在乌云中,若隐若现。星儿悄悄蒙上眼睛睡去了,偶尔伸着懒腰扒开云层望一眼大地后重又睡去。
“今年六月的雨好像很多!”是龙海。
“你这几日都在做什么?”
“初五日夜离宫与屈朗会合,初六日带他来枫之涯与姜嫣相聚,初七回宫见你重伤,遂决定带你来这儿。你是初八日夜有苏醒迹象,至初九晨时完全醒来。”他细细数着。
“这么说你也不知蓝夜去哪儿?”
“初五夜他同我一起出宫,他说祭师父找他有事。”
“明日姜嫣新婚,入夜咱们起程,母后交待我准备肖女官与你叔叔成亲事宜,时日很紧。”
“好!”
“拓言醒来了吗?”
“还没有!”
“你这几日辛苦了,早些歇息吧。”
“你伤刚好,也不易多动。看天气马上就要下雨,别淋到了。”
“我知道。”
龙海刚走一会儿,雨点便落了下来,我还不想早睡便起身回走,绕个圈,准备找龙海再聊会天。刚拐到龙海草屋门口时听到屋内格斗声。情急之下,我挑帘而入。屈朗与龙海两人四手交叉,怒目相视。
“你们在做什么?”
两人见是我,脱手放下。
“你还没回屋?”龙海侧对着我,扭头问道。
“出什么事了?”
“屈兄闲来无事,找我较量一番,没事的,没事的。”龙海依旧侧对我。事有蹊跷,我紧步上前,烛光下龙海衣服前襟撕裂,右脸上血迹斑斑。
“屈朗?”见龙海情形,我回头怒问屈朗。却见方才一直背对我的屈朗情形比龙海还狼狈。外衣内衫统统被撕烂扔了一地,而且左右脸各有几道血痕。
“你们俩虽未成为宗师,但在祭门也是受人景仰,怎么也学泼妇撕扯?”
两人低头不语。
“是怕使用幻术被人发现?屈朗你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在新婚前夜找他打架?还有龙海你,明明是来chéng rén之美的,为何又大打出手?”
两人仍旧不语。
“说啊!”
“你问他吧!”屈朗一甩袖,转身离去。
“到底什么原因?”我拿出竹篱甁,倒出媚河水,让他清洗。
“不能说。”他执拗地可恨。
“你也有瞒我的事了?”
“夜深了,早些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