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如钩。
月下清凉。
六月天。
肖女官的花圃里花香沁鼻,一件往事被娓娓道来。
“公主那年三岁,正是顽皮的时候。而且偏爱在花池边玩耍。那一日,不知为何,公主独自一人在花池边嬉闹,身旁宫女值侍无人看护。我与王后本来是找公主试新衣,拐过倚廊时就见公主站在花池台上像阵风一样飘到池中。饶我有一身的武艺竟没赶得上已有身孕的王后。王后跳入花池将公主救上的时候,公主几近窒息,王后抱着公主又跑向御医署,却因脚滑失足跌倒。”
越往下听越是惊愕。
“王后跌倒惯性太大,公主被高高抛起,十分危险,我只得先救公主,等我接住公主回身欲扶王后的时候,王后倒在地上,捂着腹部,已经小产了。可怜小王子生下时就没了气息。”
我惊望着肖女官,不知应语。
“公主经御医署诊治无碍,可是王后深受刺激,昏迷了三天,醒来时嚷着要见公主,见公主无恙后紧搂着公主发狂似地痛哭,当时凄惨情景今日想起亦觉悲伤。一个月后王后才知自己已不可能再怀孕了。怕王后触目伤怀,王上便令人填了花池,改建成宫女小室。从那时起,王后对公主事事巨细。”
我双手捧心,泪似雨下,已说不出半句话来。
“当年看护公主的宫女值侍未等审问都已自杀。此案是公主自己不小心,还是有人故意失职造成,已无法知晓。王后一直认为是有人要对公主不利,所以求了三位宗师教公主法术,又要龙海贴身保护,公主每天做了什么她都要了解,对公主要求也越来越严,这才引起公主反感。公主与王后越是较劲,王后越是害怕。偏偏王后是个只做不说的人,日子久了,公主误会加深,王后偏执如前,终于爆发侧殿里你们母女绝裂的情景。”
起因是爱,结局是爱,我是伤人的罪过。
“当年事后,王上对你越来越宠溺,待你打开天罗盘后,更是将你定为紫沙的继任者。他二人对你态度截然相反,也许更激发公主对王后反目的决心。”
“类似此事还有很多吧。母后一心为我,我却每每拆招怒她?”
“我没有做过母亲,但在王后身上却见识到为人母的艰辛与不易。公主,王后是不许我提起从前的,所以这事还望你只记于心。”
“得肖女官,是我们母女的幸事。”
“我自幼家门遭劫,流落祭门女派,受尽欺辱,是王后救我,将我留在身边,相携至今。要说幸事,是我有幸结识王后。并让我知道什么是信任、坚持。”
“既然肖女官这么坦诚,我也有一事相询。”
“什么事?”
“母后与祭门三生到底是什么关系?”
“公主,这个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她忽地叹了口气继续道,“三生如何待你母后是王后与他们修成的缘分。一如三师如何待公主是公主自己修来的缘分。”
“什么意思?”肖女官也信缘分?
“我听说公主在雪林带回雪莲花的花根?”她转移话题。
“是!”
“王后最爱的花便是雪莲花,奈何前几日王上错手打碎侧殿的琉璃盏,王后很伤心。我知道**师会一种法术,可令雪莲花一夜开花,你若去求,或许会得到公主在我这儿没有得到的dá àn。”
“肖女官与母后呆久了,也爱打哑谜了?”
肖女官一笑,道:“公主亲身验证的事实总胜过奴婢口述。”
从我记事起,就只见母后对我的苛求,只道她是为我将来辅佐父王治理江山做准备,而未将女儿心事放在心上,对她也是充满谴责。
却原来,这么多年,她只默默付出,用她自己的方式爱我。
从未讲过她爱我之甚,从未讲过她怕我再出任何意外,从未讲过她昔年丧子之痛、此生不会再有孩子的伤痛。她将人生悲哀独咽心中,而将欢笑带给我。迎面对我练习法术时的责备其实是心里暗自高兴怕我骄傲的一种表现,她将对我的爱处处表现地与父王不同。我只看到她口中责备的言语,却从没瞧见她眼角的飞扬。
她为夫自废武功,为女甘愿误解;我一气之下与她绝裂出宫,父王打碎琉璃盏时,她的泪可有人擦拭?而我与父王回首时,她一如既往地笑对我们。她是世间奇女子,是我至亲至爱的母亲。
我想快跑飞至她身边,扑在她怀里,告诉她我对过往无礼误解的悔意。
远远地,侧殿里母后正在忙碌地交待各有司局寿筵之事。
假如当年她一心潜修,今日只怕是高高在上的宗师或者门主。可是她为了ài rén女儿宁愿舍弃这一切,埋首深宫,做王背后的女人。
作为她的女儿,我却从没有为她做过任何事。
羞愧之至。
踱回公主殿已是亥时。
躺在床塌上,辗转反侧,最后干脆起身。
纱帐外值夜宫女忙挑亮烛火,静候示下。
夜里一人独思正好,便遣了宫女,侧坐桌前看跳跃烛火。烛火如花,一圈圈晕开扩大,映入眼帘,灿烂美丽。我托着腮,眨眼静思。烛火忽一阵似母后笑靥,对着我。
心血来潮,突然想为母后画一幅画像。
我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修行法术上,所以很少修习一般女儿家必需的琴棋诗画。除在画技上还算有所小成外,其他三技可是连粗通都算不上。
铺展画纸,手执画笔,凝思片刻,倾心下落。
祭老师说世间最厉害的wǔ qì是心,巫老师说是情,僧老师说是爱。
好像只在一瞬间,我化身为水,流淌在母后的悲欢世界里,围绕着她流转。
只愿她从此倾国倾城。
长发顺垂凝聚成回眸时的温柔;母后浅笑嫣然,美丽着她的传说;轻舞的紫色长裙,婉转飘袂;淡雅娴静的姣好面容恰似烛火花开时的绚烂,光彩照人;除却一顶束发紫冠,浑身上下再无装饰,在我眼里,母后的美是从内而外迸发,任何修饰对她而言都是多余。她就似雪莲花,虽独在冰雪中静静绽放,却带给人安慰。
“来人!”我边在左下角题字,边吩咐着。直到内侍听命进门的时候,更楼里咚——咚!咚!咚打响,我才惊觉已是四更。
“本是想找画师为我裱画,却忘了时辰。放着吧,天亮了再说。”我解释着。
“千缘熟精此道。”
我回头,不经意地问道:“你的手艺怎能与宫中画师相比?”
“画技是不敢比,但裱画千缘有信心。”与宫中其他自称“奴才”的内侍不同,他口口声声以名字自称。许是新进宫不久,还不太适应宫中叫法。
“此画是我费心所画,要献于母后,你敢应承?”
“千缘有一套裱画的技艺,历久弥新!”
“咦,当真?”
“是!”
“多久才会裱完?我怕时间来不及了。”
“明日午时便可交到公主手上。”
“好!我就把这幅画交给你,如何有一丁点闪失……”
“不会有闪失!”
“你倒是自信!怎么龙海挑人都如他般执拗?”
————————
晨时有些起不来,赖在床上,吹着床头轻纱。宫女不敢打扰,只在一旁候着。
若是姜嫣还在,此怕早已冲到帐内,一顿搔痒。
正无聊间,宫女来禀**师殿外请求觐见。
我慌忙起身,吩咐左右整理床褥,一边趿鞋,一边洗漱,含糊地又道:“请**师稍候稍候。”
不一会儿,殿门打开,我整理毕裙衫迎接出来。
“巫老师若有事,遣人来通知一声,徒儿立马就到。怎敢劳您大驾?”
虽说他与母后说不清的关系我不太喜欢他,但他授我法术,教诲我很多道理,我内心还是很尊重他的。
他哈哈一笑,“你从雪林回来也有几日了,病中还不忘与人聚会饮酒,何曾想起还有我这一号师父?”
“师父尊贵,我病中倦容别扫了师父雅兴。”
巫老师信步进殿:“我的雅兴就是教你法术,与你拌嘴。”
“死老头!”心中狠狠骂着,口中却陪笑着:“是,徒儿记下了。”
“不要偷着骂我,我会告状的。”
“不敢、不敢!”我连连摆手,“巫老师有事?”
“我听说你在雪林采摘雪莲花花根了?”
我目光指向大殿西侧阴凉处水盆中的雪莲花。巫老师顺势望去,慢慢走近,俯首触摸,感慨道:“清翠娇艳,曼妙绝伦,难怪你母后喜欢异常。”
他说着母后的时候,似一深情的男子。我皱着眉,面有不悦。
“好多年未见雪莲花开了。”
“巫师父曾亲见雪莲花开?”
“早年间,曾随你母后在雪林中见过。一晃这么多年了。”
“我只知父王曾到过雪林,没想到巫老师也去过。”
“素雪恼我,自是不愿多提我半句。”
“我听肖女官说您有一套可让此花瞬间开放的法术?”
“我正是为此而来。”
说罢,巫老师手指向水盆,盆中水霎时结冰。我诧异地凑向前,细细瞅着。
短粗粗茎下,暗褐色的多数须根慢慢伸展,长圆形的花单生于茎顶,慢慢地十多瓣huáng sè带淡蓝紫色的花瓣顶冰而出,花柱微向外弯。叶于花开后长大,叶片呈三角状卵形,清翠欲滴。
“现在始可将此花置于阳光下,会维持一段时日。”
“巫老师对母后真是用心。”
巫老师听完我的话,呵呵一笑,问道:“难道不是对王上用心?”
我眨着眼睛,注视着他。
“你入雪林得到雪剑,你母后得到一朵九品紫莲,你怎么不问我得到什么?”
“什么?”
“哈哈哈……”他哈哈大笑,不等我多言,转身离去。
我伫立当场,不明所以。
宫女将花盆抬至院中,阳光下冰雪只些微消融,雪莲花在冰雪中诉说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我凝神望着,又朝巫老师的方向瞧去。
依然不明所以。
————————
龙海此时正带人在侧殿张罗。
远远地,一片红火。红绸的百寿结搭遍整座宫殿,檐下大红灯笼已齐齐挂满。入夜点燃必会光耀万千。流水的长席从内殿排到中殿、外殿。这几日我批阅的关于小诸侯国与各地剑门、武庄、岛主拜谒的折子叠了一摞,普天同庆的时日给了他们与紫沙交好的机会。不知蓝夜明日表现如何。众人当中,他算是落拓的一个了,守在紫沙这么久,依旧无功。我即使有心想安慰他几句,也迈不过这长门相隔。从今夜起,宫门封锁,明晨时群臣依旧从中门入早朝,至明日午时,宫门全开。听说父王为了此次盛宴,特准民间拜谒祝贺。届时拜贺的人携请柬入内,申时宴会开始,亥时结束,所有表演毕。
虽然勉强,我的祝贺之物也算备齐。猛然想起昨日要千缘裱画之事,忙改步回殿。
千缘今日不当值,我正要遣人去寻,他捧着画轴走了进来。
展开画轴,熏香入鼻。淡紫薄绢装裱,清新素雅。帛画的顶部,裹有一根竹竿.并系以棕色的丝带,中部和下部的两个下角,缀有青色细麻线织成的筒状绦带。
“我虽不懂裱画,但我听画师说过:三分画,七分裱。今日看果然如此。我自己画工有几心里清楚,但经你装裱后的这幅绢画,给人眼前一亮。”
“公主喜欢就好!”
“我听说裱画制浆糊是关键,看来你果然有自己独特的方法。你有此手艺足可养活自己,为何入宫做内侍?”
“这制浆方法原是巫蛊之术,不可过多使用。”
“我看着雅致,竟找不出半点巫蛊之处。”
“我依古法又加入花椒、水乳熬制,不会生蛀虫,不会被蠹鱼所蚀。”
“谢谢你!你帮我一个大忙,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
“倘若公主开恩,千缘愿日夜守护公主殿,誓护公主周全。”
注目而视,他一脸真诚。
“不是离我越近才会有升迁机会。”
“千缘不要升迁,只希望能守护公主左右。”
“此事龙护卫会有定夺,你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