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归于平静。天空又开始飘洒雪花,零零星星,不紧不慢地落着。细时如盐,轻飘如絮,静静地落在我们两人身上。我挨着蓝夜,听着他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束手无策。我学习法术十余年,师从紫沙最顶尖的法师。我以为我已达山顶,结果却不是。如今,我的无措慌乱告诉我,我只是井底蛙,自以为是地行进在雪林中,其实是受母后羽翼所护,或者是素雪有意袒我,才让我每次都能全身而退。我自忖从未遇到过敌手的法术在这里竟是无半点用武之地。
这里,没有黑夜,白昼如新,暖日当空。好像杀戮血腥从未发生过,飘雪依旧白的美丽庄严。蓝夜的伤口被我用药水洗过,开始往外泛着白脓,用来擦拭伤口的我裙底的白纱已被撕扯地不成样子,脚踝裸露在冰雪之中,寒风刺骨原来这样疼痛。(斗篷盖在他身上希望能为他带去一丝温暖)。刚才我已将雪莲花碾碎成汁喂他吃下,只是不知能为他拖延多少时间。
蓝夜静卧在雪地上,偶尔张开眼睛冲着我笑,已经说不出话来。他越是坦然面对死亡,我就越是自责。彷徨无助时人的心脆弱的痛得仿佛一戳就破。
“蓝夜,我该怎么办?怎样才能救你?”
听到我的呼唤,蓝夜张开眼睛,他的眼底布满血丝,目光呆滞浑浊,试着努力眨了几下,重又合上,再睁开,嘴角颤抖地动了动,似是想对我微笑。寒冷加上伤势,他脸上的肉已经半僵,他这一动倒让我觉得他更加凄苦可怜。
“雪莲花的根茎能解雪虫之毒……虽说你的毒侵入骨髓……至少雪莲花能缓你一时毒性。”
他回我以微笑,声音细弱无丝:“不要再为我做什么了!”
“我会想出办法救你的。百毒经过之地,必会有解药,这雪林乃是极寒湿气之地,长年积雪,又得以不灭日光照射,才生出雪虫这等噬食雪水、化人肌骨的怪物。大自然不会只生虫,不生克物。我一直以为雪莲花是克制雪虫的解药,可是我被人误导了,或许她们也不知雪虫的真正克星。要知道万法不是单一而立,凡事有正必有反,有好必有坏,这雪虫如此毒恶,上天必定会生出克制它的解药来。”
“你方才与这儿主人的谈话我听到了。听她口气是要置我于死地的,岂会轻易让我们找到解药?”
“哼,请神容易送神难,她既然将我引到这里来,我怎么舍得空手折返?老朋友相见,是该给她份见面礼了!”话毕,我扬手抓住空中飞雪,借势引导,满天风起云涌,混沌迷暗。我没有改变大自然的能力,无法与素雪抗衡;我知道某个角落里素雪在静静等待蓝夜的死亡,然后会将我带出雪林。我要救蓝夜第一步就是在这片结界中再设结界,设立这个将我和蓝夜圈住隐藏起来的阴暗结界!僧老师曾说过,祭门法术中最令人不齿的法术就是阴暗结界,它会将施界者心里最阴暗的垢病无限发大,会令人被虚无蒙蔽,眼里容不下异类,如果不能尽早施解,到最后,施界者会被心欲牵引,自残而亡。
“小惜!”蓝夜挣扎着欲起身,却仰面摔在地上,瞪大眼睛,一脸惊愕!
蓝夜眼里的光芒像是照亮这昏暗凄冷结界的一盏烛火。“从未细细瞧过,原来你的眼睛是蓝色的。是不是和我们紫沙人一样,神智高度紧张时眼睛才会变色?”我回过头,轻声问道。
“何苦这样难为自己?”
回坐在他身边,道:“我们没有食物,所以要尽快找到解药,摆脱这个地方。”
“我是说你为什么要开启阴暗结界,你明知那是个深渊。”
“也许是我认为那深渊之处,有你!有我,而我不想让人生活得空洞乏味!”
结界里阴冷昏暗,我不知前路是否会有光明,蓝夜冰冷的手握住我手的时候,我甚至不知我们还会不会有明天?
阴暗结界里,祭门诛游丝里邪恶肆意滋长,蔓延无边,触须盘旋在结界壁上,纵横结网。更吸引着地下雪虫接踵而来,纷纷趴在丝网里摩擦前须,仿佛是在磨刀霍霍,作战前准备。
“呵呵,想不到我心里的恶念竟如此恐怖。”
“你倒是饶有兴趣,万一控制不住,真要万劫不复了。”
“你怕?”
“你都不怕,我一个将死的人怕什么?”蓝夜靠在一边,许是药物起了作用,他脸色比先前好些了。
“大难临前,兵行险招,往往会收到意想不到的结果。”
“什么意思?”
“你也知道阴暗结界是祭门法术里最邪恶的结术,是反噬主人的一技恶毒术。它是因人欲念而生,一定来自世间最险恶的地方。这雪虫吃人肌骨,它身上的罪恶只怕与阴暗结界术同宗而出——也就是说祭门倘若分光明、黑暗两宗的话。我们现在正处在祭门最黑暗的气场里。你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会发生什么事?”蓝夜傻傻地问道。
“光明会冲破黑暗,迎向太阳!”
“这雪虫因食人肌骨而身缠戾气、冤孽、执枉、贪婪,与我的恶念纠缠混合,却逃不出诛游丝。它们的愤怒会越来越强,邪恶越强的地方仁慈光明就会距离越近。只要我们静观其变,就会知道究竟什么东西能够克制住它们。”
“可是,若它们的天敌还没出现,它们就冲破诛游丝怎么办?”
“呵,你觉得和我袁惜在一起你会走霉运吗?”
“在这无边雪林里,日日朗空,竟不知今日是何日了。”
我与蓝夜交谈的当口,寒土下正有嫩苗向上生长。柔弱的身躯,钻透铁板一般的冻土,青翠欲滴的两叶小瓣,娇小可人。她不顾周遭的纷杂迷乱,也不理我与蓝夜的焦急期盼,似花仙子般经过大地千百年的蕴育,终于破土而出,一心想要享受阳光雨露。她睁开惺忪的睡眼,伸着懒腰,舒展双臂,却又好像受不了外面严寒冰冷一下子又蜷缩回去。方才还鲜艳的青翠急剧变色,转眼泛红。诛游丝里雪虫万千涌动,纷纷撞击游丝,连带着结界壁颤动不止。我和蓝夜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或许战争马上要开始了!”我揣测着。蓝夜则一语不发地盯着那朵绿瓣。
“它在做什么?”我继续道。
“或许在等待,积蓄力量!”
蓝夜话音刚落,只见绿瓣重又舒展,却转瞬闭合。
“你看清了吗?”蓝夜转头小心地问我道。
“九瓣?”
“九瓣!”蓝夜激动地似忘记身上的伤痛。“造物真是神奇,转瞬间花生九瓣。”
“九品紫莲?”我下意识地摸向鬓边的紫莲。这是素雪当年送给母后成亲的贺礼,母后转赠给我的时候曾说过这朵花是她的妙法。我取下紫莲细细端详,花儿还如初见时那般梦幻,花蕊间幽香淡淡,缭绕不散。
蓝夜激动过后竟一口气没喘匀,正盘膝坐在地上努力调息。
难道这紫莲是解药?我疑惑地望着紧闭双眼的蓝夜。正思忖该不该让蓝夜服下紫莲的时候,只听“啪”地一声,我顺声看去,昏暗中一花傲然独放,荧紫光亮,点缀结界。
九朵花瓣自然伸展,随风轻舞。朵朵花瓣透着紫色光,法相庄严。
“是什么?”蓝夜坐在原地,睁眼问道。
“大地化莲!”
“大地化莲?”他是不明白的。
天罗盘里,火莲经最后一句:大地涌楼台,万朵莲花云供养!
我曾与龙海试着化莲,却只得到一朵会跳舞的火莲。如今,我寻不出雪林中这朵紫莲与我当日幻化的火莲间有什么联系。但我坚信,它们之间一定是有联系的。
心也好,法也好。当日我没有顿悟,正是应了僧老师的话:我修为不够,悟性未到。
聪颖如素雪,她必是知道这雪林中紫莲的妙法,可是她定是也如我这般没有悟到它的精髓,所以才采摘一朵送给母后,希望以有限的法术延她寿命。幻术也好,法术也罢,哪怕是魔法,它们都需要一个引子,没有引子,它们不会开启。
那么,眼前这朵紫莲的引子是什么?我怎样才能引导它消灭雪虫,怎样靠它来施解我的阴暗结界?
“心不动,万法不动!心若动,万法依然!”
“心自然,法自然。万法自然。地不动,楼台不动,莲不动,云不动,人不动。”
“心眼开,火莲升。化引九天。”
当日我与龙海在太庙顶端练功时的情景一幕幕在脑海闪过。我们当日修行的方法是正确的,只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如何在曼妙幻术中找到自己立身之所。我们太在乎此生得失,不肯放下执著,即便开了心眼,也望不到天地尽头,无悲无苦,更如何达到九天?如何得到涅槃重生的顿悟?
双手合什,双目紧闭。天与地盘旋上升,仿佛置身九天云中,彩霞飘冉,鼓乐喜庆,清气缭绕。摊开双手,自自然地结莲花扣,心不动、法不动,且让它随风生长,无嗔无恼,无悲无苦。手中火莲映红结界,一抖手,火莲与紫莲合二为一,花瓣瞬间陡长,蔓过结界,缠绕诛游丝,生出无穷吸力,将诛游丝紧紧裹住。而雪虫,如临大敌,边畏缩着边齐齐聚集,却没有“吃吃”之声。整个结界突然静了下来。我与蓝夜四目相对,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伫立当场,看着眼前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一幕。
法莲中花蕊像顽皮的精灵探出身子,拱着脑袋,嬉笑玩耍,娇态百生。他们似乎玩得还不尽兴,手摇着花蕊,粉末顿时四散,贴在结界壁上,洒在雪虫身上,落在我与蓝夜脸上口中。我的阴暗结界瞬间曝露在阳光下,消失无踪。雪虫战栗地等待花粉的降临,化身为水。而我和蓝夜,面对这一切,我们只能看着,受着,睁大眼睛。不敢有丝毫想法。
好一会儿,倦怠的精灵们疲惫地蜷着身子,偎在花瓣中间,安心睡去,悄然无声。
蓝夜说造物神奇。可对雪虫而言,法莲却是不世的冤家,将它们消灭地无影无踪。
善与恶,始作俑者,都是我!
功德过后,法莲归于平寂,依旧傲立风中,对我眨眼微笑。
蓝夜恢复常态,虽仍用一只手捂着小腹,却面带笑容,告诉我他已无恙。
我仰首向天,对刚才发生的一幕无法释怀。经此一役,我已深知,天罗盘内,火莲经上,镌刻的都不是祭门武功,却被高高地奉放在太庙之中,受万民景仰。火莲经更像是僧老师平日所讲的佛门宏法,而祭门精神却是与之相悖。何以两者竟能相安无事地并存千年?而我这个后世打开天罗盘的女子,以后的日子究竟该何去何从?
“小惜!”
转回头,一身疲惫却欣喜的蓝夜看着我笑。
“前路仍是未知,你可有先招?”我亦是疲惫地问道。
“一切恍然如梦,我现在还有些没有缓过神来。祭门博大,幻术玄妙,让人见识颇深。”
“我以为只我是井底蛙,原来世人皆如是!”他竟以为那是祭门术术。
我回身目视前方,天空如碧,太阳依然挂在我进入雪林时的位置,不动不变。
“百年,千年,最终改变世间的只有时间。这雪林向前与返回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这里已没有能让我顿悟的东西,再留下来只是徒留矛盾。”
“什么矛盾?”蓝夜不解道。
是啊,他不是龙海,不懂天罗盘,不知火莲经,没有一个笃信佛教的父亲。更不是与我自小相伴,怎么会懂我的矛盾?
我回他微笑。他身上雪虫毒虽解,但天寒地冻里冻了这么长时间,伤口溃烂,再加上一直没有吃东西,也不知能撑到几时。他现在一心只系在我身,全然不顾自己安危。而我不但没有安慰他,反说些让他摸不着头脑的话。
“这将军雪林乃是上古结界,后落在素雪手中,圈禁自用。紫沙祭门人自上而下起,都视此处为禁地。这里的稀奇诡异没有人知道,外间人对这儿又爱又怕,越是荒诞的传说越是引来贪婪的人。像我们!”我瞧着蓝夜的脸,心中突然明白什么似的神秘地一笑。
“你这笑好古怪!是不是觉得我也似你口中贪婪的恶人?”
我摇着头笑笑,不再言语。说什么?告诉他我突然明白祭老师为什么要他私闯雪林,还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祭老师是祭门门主,掌握着改变大自然的无上法力,可是同时他也知道雪林住着一位千年前的素雪门主,她的法术精妙之处只怕高过他百倍。但是遗憾的是他无缘一见,他是不可一世的门主,手握权利名誉。可是只要素雪出山,他辛苦维持多年的一切都会破灭。更可怕的是母后,母后是素雪誓死相护的端家后人,如今再加上我。他害怕,他想破坏,他能相信的人只有蓝夜,置身事外的蓝夜。蓝夜奉他如神,自是一切听从他的安排。大祭师口口声声要蓝夜遵守他的三条契约,可在我眼里,一切却是他早就安排好的。我与蓝夜的三次偶遇,应该都是他算计好了的。他了解蓝夜的性格,一步步牵引着他,其实是在牵引着我,让我们在他的网中依照他的心思替他了解雪林,了解素雪,他居于幕后,等待。等待机会对素雪,不,应该是母后与我,将我们一击而中。
蓝夜不了解,即便说了他也不会相信。只怕父王也不会信。他们是相交几十年的好友,父王视大祭师为良师益友,怎会认同我的揣测?
如果枫之涯是我端家人的庇难所,那么将军雪林将是我端家人最后一片乐土。那么,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带蓝夜出去,不让他再有机会接触雪林,更不能再让他知道有关破解雪林结界的法术。
“我知道你不是!”
听我如此肯定的话语,他高兴地点头。他如今待我不像从前般冷漠,多了许多温暖。越是如此,越觉得他被自己师父利用的可悲。
拾起紫莲,回过头,我一字一字道:“蓝夜,咱们顺原路折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