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哗哗——叮叮当——哗哗叮叮当。”
“我的天,受不了了。”二号床杜亮奋力掀飞蒙过头的海蓝床被子,露出被被子裹揉在一起的乱发,像刚从下水道跑到阳光底下的邋遢男孩,眯蒙着眼睛冲对床的舍友叫,“谭舒健,能不能把闹钟给摁掉啊,已经第三次了,赖床也有个限度吧。每天没起这么早的能力就别调这么早的闹钟,吵死了。”
对床慢腾腾掀开被子,皱着脸同样烦躁地抓头发,然后呆呆地赔笑:“嘿嘿,昨天忘了上床的时候把shǒu jī带上。”
“哼。”杜亮说着又盖过头被子继续睡。
谭舒健不在意地扯扯床上翻卷褶皱的黄白间色被子,慢悠悠下床,准备刷牙洗漱,刷了刷闹钟暂停的shǒu jī。忽然抬起朦胧眼:“嗯,7点50了,还要继续睡吗?对了,今天什么课来着?”
“什么!这么晚了!”
三个人腾地从床上蹦起来。
“你调的不是7点30的闹钟吗?”杜亮疑问。
“嗯,好像是的。”
“那怎么会……”
“响了三次,一次间隔十分钟。”谭舒健笑嘻嘻的解释,为了能赖床刻意把三分钟的间隔闹钟调整到十分钟,“对了,今天上什么课来着?”
“上什么课对你来说不都一样?管那么多呢。小霸王。”杜亮毫不客气。
“别理他,今天四节课。大概率,线性代数还有连堂的数值分析课,我忘了顺序了,好像第一节是数值分析课。”梁胜尧插话。
“我又没说错什么话,”杜亮拿着洗脸盆靠近谭舒健说,“不是么,这周不还要参加好几科补考吗?不过的话,可是有劝退的可能。”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梁胜尧一把推开杜亮。
开学第二周,上学期挂的科目全都要补考,至于过考分数线要看出卷情况,这是第几次参加补考了呢?谭舒健呆愣了一秒,旋即跟着去洗漱,好像这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如果真如杜亮所说,挂的科目补考不过,被学校劝退,删除了学籍——从大学扫地出门,接下来该怎么办?直接任职工作?可除了身后书架上的整排书本,脑子里的想法,厚厚的数学计算,他还有什么?这会是一堵厚厚的墙,隔在他和社会之间。无所适从是当阶段最应该考虑的问题,要考虑如何有所适从。
梁胜尧没看懂谭舒健的表情,他脸上的轻松跟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很不对点——他是要放弃在这里修学的机会了吗?梁胜尧根据自己了解的谭舒健在脑海里勾勒描画、推断解释一种又一种将会有的结果,但都不希望任何一种真的会发生在谭舒健身上,对于一个大学生来说——那些都会是悲剧,都是想要被尘封的去向和路途,没有人愿意步入的路径。
谭舒健的行为让他们三个都猜不透,但杜亮可以笃定——谭舒健没有足够的实力过补考,劝退是迟早的结果。在杜亮眼中,谭舒健的行为太嚣张,做作,没有风格,虽然经常混迹图书馆,但没有学习态度——是一个不能微笑以待之的学习朋友,不想了解,不想靠近——可,不幸的是成为了舍友。
他是时候该要从我的生活中剔除出去了。杜亮心里小小地高兴。
窗外可以看见渐渐多起来的学生,背着书包,穿过阳光透射的林荫走道,出入餐厅,说说笑笑。抬眼,视线放得更远是中央图书馆,衔接两边路径的石拱桥……谭舒健刷着牙,他是第几次站在洗脸台眺望,小心揣度视线里的人和物?不记得了,也没必要记得——因为不值得留念。可,杜亮的话提醒了他一件事,补考和极有可能接踵而来的劝退。
从刚入学的什么都有学长学姐带的白菜,变成现在挂科,补考甚至面临劝退的白烂菜。他很明白这些是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解释,即使被任课老师抓到办公室询问。
他一愣一愣地走路。
有些事情尝试到了尽头就应该停止,有些行为做到了绝处就应该另找他法。谭舒健懂这个道理,而,细想——这件事还没到尽头,或许还应该有一段时间去等,等——他出现,并联系我。
谭舒健在学校的处境慢慢接近他觉得最坏的情况和跌落到最差的位置——应该没有什么比劝退,删除学籍更严重的。
数值分析课,谭舒健捏着shǒu jī,假装在草稿本上写写划划。
“数值积分公式的使用很广泛,也很灵活,你们需要记住这几个模板,对将来接触到大批数据处理的时候能更快计算出有用的数据。”老师敲响黑板,警醒面前低着头的学生,“很重要,一定要记住。你们里面大部分同学将来很有可能就从事这方面的相关工作,日后要用到的时候再来补修学习起来会更困难,最好现在就学会。”
老师皱眉:“再不济,也先把学校这门功课给过了。”
“下面请同学来做黑板上一道典型的插值型题目,做得好或者有新思路的,期末有加分。”说着低头看点名册。
“嗡——”shǒu jī振动,主界面显示新信息。
您好,您的快递已到达,请速来领取。
“谭舒健你要做这道题?”老师扶正眼镜,看到突然站起的谭舒健,“真是意外。既然你自告奋勇,你就上来做吧。”
“没兴趣。”谭舒健离开座位。
“你说什么?”老师甩开点名册,“你要去哪?还在上课期间,明目张胆在我课上逃课?”
“你的课我也没上过多少节,不介意少这一节。”众目睽睽,谭舒健公然挑战讲师的威严。
“你上学期旷那么多课,没让我看到我也就算了,该挂科的给你挂科。一开学上课你居然敢当着我的面大摇大摆走人?你这书也不用念了,赶紧的准备准备收拾包袱拖着烂书箱走人。”讲师把事实摆出来,想把谭舒健吓住。
“我是否要走人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一个小小的讲师还没有这么大的权力把我开除。”谭舒健不回头跑离教室。
“给我站住,这件事没完,下午到教务处去,看我能不能把你开除!”讲师追到门口,谭舒健已经跑离过道。
课室一片哗然,学生在讨论刚才的事,看着讲师气鼓鼓地回来:“自习,全都自习。”揽上课本讲义,匆匆离开,小声呢喃:“我就不信没人管,没人治得了你了。嚣张成这样还像个学生?”
“谭舒健这是作死啊。”杜亮用笔头戳了戳身旁的梁胜尧,“他今天居然这么过分。”
“如果是故意激怒呢。”梁胜尧手中铅笔胡乱敲击草稿纸,2b铅笔点出的黝黑斑点密集且混乱,脑子里一直在想刚才谭舒健的话和行为——他平时不会如此下rén miàn子地胡乱说话,今天一下直接坐实了他的学习态度问题。他为什么要故意激怒讲师,这么做对他不会有好处的。谭舒健的做事颠覆了梁胜尧对他的思考和想法——他真的是杜亮所憎恶的那样?
林荫路,通往快递取件的路上。
谭舒健放慢脚步,一脸严肃。脑海思绪虬结乱窜:我没有网上dìng gòu商品,也没有交流快递换物。那么这一趟快递会是谁寄给我的?
他心里有dá àn,现在他要验证这个dá àn。
他签收一个大型约一立方米的纸皮xiāng zǐ,搬到长板凳上。现在是上课时间,只有散散的几个学生走动,保洁人员也都在忙碌,扫扫道路,清清沟渠。
他打开xiāng zǐ,拿开保护用的报纸,底下是一个一个或夹在一起或重叠或紧密并排的或红或金黄或粉红本子,水晶奖杯,玻璃奖杯,丝带系着黯色的铜牌,和硬金属框架裱在一起的纸张放在了底层。他翻乱排整齐的本子和奖杯,往深处翻,拨开本子——没有,都没有。
不会没有的。
谭舒健抓回扔在凳脚的报纸,掉出一张硬卡片——
“这是你最后的东西,没有了。现在我把它寄给你,你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四个字之后,没有更多的下文。
谭舒健半仰身体靠在长椅背上,后背凉风吹过,阳光正好斜斜射入瞳孔,也照亮他僵硬的脸庞。阳光照得眼睛有些分神,慢慢焦距在视野里对上太阳越来越明显的黑色光晕中消失。大脑似乎跟随着太阳在眼中照出来的光斑变得迟钝而运转缓慢。
瞳孔中黑色光晕完全遮蔽太阳,像是日食,但不完全。
闭上眼,圆形光斑扭曲着变形,变色,紫黑绿快速交替,每一刻都在变幻,最后丝化裂变,钻入黑暗。眼球忽然生疼,白色丝线晃来晃去,却又无法被追逐。
疼。好疼。但,不知道哪里疼的这么厉害。
他深呼吸长舒一口气——也许,事情已经到了尽头。所有期待都已落空。
“整箱东西都没用了。”谭舒健狠狠把纸箱合上,撕碎卡片连同纸箱一起扔进垃圾桶。垃圾桶上大下小的口径装不下纸箱,突出来的一块显得有些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