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女自行回天上去了,我便与金维前往东海。
幸好我二人之间还夹着个小游,省去了一路上不少的尴尬。
当我站在东海龙宫前时,不禁感叹,这东海龙王真不愧为当今玉皇大帝的嫡亲弟弟——
那么好的琉璃瓦,连门口供行人歇脚的凉亭上都铺得满满当当;
那么大的夜明珠,随随便便就被挂在宫门前做了灯笼;
那么好的绫罗绸缎,连扫地洒水的丫鬟奴仆都穿得雍容华贵…
总之,东海龙王对他家的装修风格只有这一句话的要求——“务必突出皇亲贵胄的身份,务必突出财大气粗的内在”。
我正感叹龙宫的金碧辉煌,冷不丁一声惊喜的呼唤在我耳边炸响:“太子殿下?!”
我望了望四周,指着自己问眼前那紧盯着我惊喜到落泪的龙宫小婢女:
“你可是在唤本上仙?”
那小婢女听我说话,方才惊喜的神情又立刻落寞了,忙低头道:
“回上仙,是奴婢认错人了,还望上仙恕罪。”
我不置可否,金维的目光却陡然深沉了。
我们今日来得十分之巧,正赶上东海龙王小嫡孙的千岁寿辰。
我一向清静惯了,与仙界其他仙僚们少有来往,因此常接不到邀宴的帖子(其实是因为我不过一小小风娘,天上地下压根就没几个仙记得)。
今日既然恰赶上仙友摆席,我少不得要送点贺礼凑个热闹了。
送什么好呢?
眉头紧缩间,我便把脖上的夜明珠取了下来,递给了代收贺礼的龙王家仆。
金维张了张口,没说什么。
我承认我这样很不厚道,就这么随便把金维的东西转送给了别人。
可我也并不想再继续被那些别人的回忆折磨羞辱。
既然那夜明珠是龙族的东西,那么我现在再还给龙族,也无可厚非。
我是薄言,而非薄烟。
我们被一路上不住回头打量着我的龙宫侍女客气地引入席,竟坐了个首席上座。
我和金维二人受宠若惊地忙要推辞,谁知那侍女却一把把我给摁下坐了。
好吧,随遇而安。
哪想我屁股还没有捂热,另一个眉眼清秀的侍女就眼波似水地来请我去内殿,说是主母有请。
我把征询的目光投向金维,示意他和我一同入内。
“上仙,我家主母吩咐只邀您一人相见。”
那侍女说话轻轻柔柔,眼色却是极好的,一句话就轻飘飘地把我孤身一人给逼进了内殿。
“爹,你终于来找麟儿了——”
我刚在极尽奢华的内殿里站稳,一个雪白的肉娃娃就像一团棉花糖一样扑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腿,仰头就冲我高声直呼。
平地一声雷,我被轰得摇摇欲坠。
爹?!
“小棉花糖,我可不是你爹……”
我还来不及仔细分辩,香雾缭绕,一位美妇人就拨开了重重帘幕,笑带泪地握住了我的,话有惊有喜:
“儿呀,母后终于把你给盼回来了。”
我晕晕乎乎的,勉强算听明白了眼前这龙宫主母和龙王嫡孙这一老一小的二重奏——
千百年前,这龙宫的太子麟趾,也就是这主母的儿子、嫡孙的爹爹,一次浮在东海海面上晒太阳。
彼时还是鲤身的东海太子,一身璀璨夺目的金鳞成功地吸引了渔人的注意,一个网罩下来,他被捕了。
仙家有训,不可随意在凡rén miàn前显露形迹,太子麟趾也就懒洋洋地窝在水盆里等着寻个旁人不察的空档再悄悄溜走,及至那渔人用布满老茧的糙温柔地抚遍他的全身,念叨着要把它刮鳞剖肚下锅时,太子麟趾这才慌了。
可天下就是有这么凑巧的事,那日人间大周国的公主恰好出游东海,公主的凤船又恰好停靠在了那捕了太子渔船的旁边,整日整日因晕船而缩在船舱里不见人的公主又恰好在那时出舱透气,百无聊赖的公主又恰好看见邻船被抓在渔人拼命扑腾的倒霉太子……
于是,美人救英雄的故事就这么发生了。
被公主放生后的太子回到龙宫后从此茶饭不思、日夜长吁短叹。
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太子卷了铺盖、打包了行李,丢下轻飘飘一张留书,就去凡间找那公主报恩去了。
原本太子麟趾封起一身仙术,顶替北国皇子去原与那大周公主和亲是件顶合道理、顶安全的事。
偏偏太子时运不济,遇着了大周国修行不精的傻国师,偏说太子是妖龙转世并作了各种伪证说服大周皇帝,要举国剿杀之方能护大周昌顺。
彼时行将临盆的公主拼死送夫君出逃,结果就在慌乱产下了孩儿,力竭而亡。被国师挖了心的太子带着孩子一路逃至东海,在把儿子交给了母亲之后,也凄然离世……
好一出跌宕起伏的chuán qí大剧。我在一旁也听得不禁唏嘘感叹。
可在这一老一小饱含期待的目光,我还是鼓足了勇气说出了我的想法:
“可、可……我是个女的啊!”
龙宫主母显然胸有成竹,命人捧来了一副香艳熏眼的美男出浴图,我一惊——
那画上的男子,那轮廓五官竟与我一般无二!
“这是我儿麟趾的画像,你看看。”龙宫主母气定神闲。
东海娘娘,您儿子的**我可不敢看呀。
话说,这东海太子未免也太自恋,竟有这么副**自画像。
还有这笔法,怎么跟我的有点儿像?
“你左胸距锁骨二指处有一颗黑痣,你右大腿内侧有一块梅花状胎记,你左足有一处青疤,那是你幼时贪玩爬树,不小心给树枝划破了脚……”
龙宫主母把我身体上的隐秘特征就这么一一道来,末了,再加上了一句彻底击垮我的话:
“我说的这些可对?因为我儿身上也有这些,位置和外观与你的一模一样。如果两人相貌一样,连身体特征都一样,那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本就是一个人……”
我神思恍惚地说出了这最后的真相。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我明明是女仙薄言,怎么又成了东海太子麟趾?
可那张就像是为我而画的美男出浴图,又提醒着我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我就是他,他就是我,除了我二人性别不同以外。
可既是一人,为什么性别不同?
似是看出了我的疑惑,龙宫主母长叹了一口气,道:
“我金龙一族一生有次选择性别的会,一次是鲤身长出金鳞、成年之时,一次是历上仙之劫时,还有一次则是历上神之劫时。你出生便是男身,长到成年,自然就选了男身;而与大周公主的那一场情,是你飞升上仙的情劫。”
龙宫主母说完,将那保养良好的白皙右轻抚我的额头,瞬间,一股暖流散入我的四肢百骸。
不一会儿,我周身金光乍起,龙宫主母随后捧来照着我的现形镜里,一条金光闪闪的游龙在其纵横遨游。
我大惊。
“你玉帝皇伯锁了你的仙骨,现形镜自然是找不出你的真身的。如今我帮你解了封印,你这独我金龙一族才有的金龙之身,足以说明你的身份。”
龙宫主母深情地望住了我。
我一个踉跄,已被事实的小锤捶击得险些跌倒。
所以,我历了个劫,顺便还把身体也给换了个花样?
要不要这么狗血?
“我金龙一族每换一次性别,等同于换骨洗髓,前尘尽忘。”龙宫主母幽幽道。
前尘尽忘……这变性法可以,连心理阴影这一条都能顺便解决了。
“我历劫时的凡人名字叫什么?”
龙宫主母显然没料到我会有此一问,脱口而出“杜薄烟”字,说完,脸上又满是懊悔恼神色。
我心下已明白了几分。
“那……那位公主呢?”我问。
“既是情劫,那么劫数一过,自然飞升的飞升,轮回的轮回。”
龙宫主母微愣,旋即又神情冷淡道。
仙家无情——渡个情劫恍若唱一场大戏,戏里恩恩爱爱,戏一完就各归各路。
可所谓天道轮回,不就是如此么?
我仿佛是听了一场别人的八卦逸闻,我没有回忆,便没有做那主人公的自觉。
“皇儿,你飞升至天庭这么多年,你父皇和哀家从未去看望过你,并非我们无情,实在是你那一场情劫太过凄烈,我们怕你忆起前尘往事后又要去做什么傻事,所以每每只敢从你玉帝皇伯处获知你平安的消息。我们原想着待麟儿再长大些,再带他去与你相认,谁知天数有定,麟儿才一千岁,你就来了。”
龙宫主母从袖取出了那颗金维送我的龙泪珠,递给了我,动情道:
“这珠子,是你历劫时流泪所化。龙族承天地瑞气,从不落泪,落泪必是有极悲痛之事。哀家私心并不希望你忆起这泪的记忆,但这毕竟是你的东西,还是要还给你。”
“既然这珠子我送给了小皇孙,就断没有再拿回去的道理。小皇孙父亲留下的东西,还是由小皇孙自己收着吧。”
我把这珠子在棉花糖白嫩嫩的脖子上系好,言两语,又把这烫山芋推了出去。
龙宫主母见我全不认账,叹了口气,目光幽幽。
“爹,你是不要麟儿了吗?”
棉花糖水汪汪的大眼睛委屈地看着我,泫然欲泣。
“乖啊,姐姐虽然和你爹长得很像,但姐姐真不是你爹爹呀。不过你若是想爹了,可以随时来天宫找姐姐哟。”
我刮了刮棉花糖软软鼻子,笑道。我并非无情,只是需要时间消化。
任谁听了这样匪夷所思的身世,都不会迅速接受的。
“可你就是我爹爹呀!”棉花糖小小年纪就能这样坚持己见,很好。
“你当我是你爹爹也行,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在外rén miàn前只能叫我姐姐,可能遵守?”
我屈身看着棉花糖水灵灵的圆眼睛,好言哄道。
“好。那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小棉花糖黑亮亮的眼里闪过慧黠的光。
小娃娃,也敢跟本上仙斗智斗勇?
我好整以暇道:“好。”
“你必须收回这珠子,还得天天戴着它!”
小棉花糖把脖子上的夜明珠又取了下来,塞到了我上。
我无奈一笑,拐八拐,还是回到了我上。
罢,与这珠子有缘,我且戴着吧。
我戴好了珠子,笑眯眯地逗棉花糖道:
“乖,叫声姐姐来听听?”
棉花糖眨巴了几下大眼睛,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冲我甜甜道:
“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