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闷热,夹杂着散不开的血腥气。浅草萎靡,覆上一层淡淡的红。黄昏之下,尸横遍野,手脚头颅各在一处,满地都是。
而地上兵刃已尽数被人收走。
史雄一脸血污,来不及清理,只随手抹了一把。他大跨几步,掀开帘子进来。
韩世忠、岳飞、陈酿,并着几位将领正围着舆图论事。才下得战场,谁也不及歇息,不过吃过一口水,便又开始为此后战事打算。
闻听史雄来,韩世忠也不抬头,一面看舆图一面道:
“战场都清理毕了?”
史雄凑上去,点点头:
“长枪二千余,短剑一千余,利箭万支。另有金俘二百众。”
“好。”韩世忠拍拍他的肩头,“万不可掉以轻心。完颜亶计多狡诈,小心为上。”
说罢,他有指着舆图:
“今日一战,金贼似乎有所保留。首战告捷,虽是鼓舞士气的好事,可咱们的弦却放松不得。”
岳飞捋了把胡须,还沾着血污,亦应声道:
“首日之战,皆是试探对方虚实。金贼有所保留,咱们不也有么?趁着兵士们热血沸腾,不如明日与魏大将那头齐齐而攻,一鼓作气!”
趁热打铁,放在何处都是顶好用的道理。
战争的胜负,除了本身兵力的悬殊,更要紧的则是士气,是一个个不起眼的兵士的状态。
“先生以为如何?”
韩世忠转向一直未言的陈酿。
“一鼓作气自然是好。”陈酿道,“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先生的意思是……魏大将!”岳飞似乎有些明白他的话。
陈酿点头:
“不错,学生的意思是金贼会再而衰三而竭。咱们明日便同今日一般应战,一旦金贼稍有疲软,魏大将再揭竿而起。如此前后夹击,咱们便是二鼓作气了!”
众人思索一阵,连连称是。
韩世忠一掌拍上舆图,哈哈大笑两声,只道:
“好!明日便请红玉亲自擂鼓,打金贼一个昏天黑地!”
他夫人梁红玉本是女中豪杰,惯了的随他征战沙场。
众将官抱拳:
“夫人巾帼不让须眉!”
一时间,帐中意气风发,热血沸腾。
唯有陈酿,暗自蹙一下眉。
如此安排,于战事之上确无不妥。只是,七娘如今在魏林军中,到底有些放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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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才,窗前恍然黑影闪过,魏林猛近前两步,脚下正踏着一封书信。
原来,是要他速速备战。
今日那头打得惨烈,想来,也到了他出马的时候。
魏林整了整军装,唤副将入内,遂将战事安排尽吩咐下去。
他透过窗,望向战场的方向,深吸一口气。
战争,到底令人紧张。
可哪位将领不是浴血沙场打出来的,再惨烈的战场又如何没见过?十多年前的汴京已然经历过,这会子却又紧张作甚?
但魏林心中清楚,此番的紧张,与从前不同。
从前,他心中无事,亦无愧。
想着明日战场之上,陈酿看他的目光,魏林不由得心下一沉。
欺骗,原非君子行径,亦非太学教导。
然大战在即,陈酿的每个抉择,每一丝犹豫,每一分恻隐,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叹了口气,望向金营的方向。
不知那日之后,祁莨是怎样的境况?
说好听些,是帝师,可说到底,不还是俘虏么?俘虏逃窜,总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小祁莨,”他沉着声音,“魏大哥对不住你。”
但祁莨,也曾为太学之人,也应明白,战争是一定会流血的。
而流血,不一定在战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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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七娘逃窜被抓回,金营的戒备便越发森严。
打草惊蛇,原本就是救她的风险。如今,七娘是再走不掉了。她亦深知,魏林不会再来。
他临走时虽说想办法,可眼下是个死局,哪有什么办法呢?
魏林能做的,只有按兵不动。这是最合适的抉择。
“谢七先生。”
窗外传来完颜亶的声音,许是战场嘶吼,他声音有些沙哑。暗影投在窗上,身披战甲的他比往日更加魁梧。
更像一个金人。
“今日这样热闹,先生不会已睡下了吧?”他又道。
是啊,好热闹!便是想睡,哪里睡得着?
“没睡。”七娘道,“你有话说?要进来么?”
完颜亶将自己上下打量一番,发髻散乱,衣袍不整,还沾着大片的血污与血腥气。
“不了。”他道,“没什么要紧事,就在此处说便好。”
七娘愣了一下。往日赶也赶不走,今日倒不进来了?
她来不及深究,只道
“你说吧。”
完颜亶却默了半刻,旋即道
“阿亶,见着师爹了。”
这也是他头一回见陈酿。
三十出头的年纪,续了须,提刀胯马不似寻常书生,眉眼间却足见一分文雅。有些似曾相识。
现下想来,倒是与谢七先生相似。
七娘闻言,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他……”
话刚出口,却如鲠在喉,一股酸涩直往鼻尖眼角涌。
“与先生平日描摹的,不大像。”
完颜亶轻声道,转头看向窗里的七娘。侧影朦胧,伤感透出窗来。
不大像么?
七娘轻叹一声。
十年宋金两茫茫,光阴如斯,竟是不大像么?
“他……”七娘道,“可有受伤?”
完颜亶微怔,低头扯了扯嘴角
“先生,阿亶受伤了。”
“他呢?”七娘紧追不放。
完颜亶不再言语,窗里窗外死寂般的沉默。
“明日,我带你见师爹。”
说罢,完颜亶的身影渐渐自窗上褪去。
这是他今夜的最后一句话,依旧未言及陈酿伤势。
七娘长长叹出气,该来的总还是要来。
这一夜,她吹灭了所有灯火,不再点起五行之势。漆黑之中,只闻得暗暗的啜泣之声。
完颜亶未行太远,隐约感到身后一暗,她帐中灯火熄灭。
他蓦然回首,抚上自己的臂膀,战袍之上似有鲜血渗出,眼中盈了一汪泪。
“先生,阿亶亦受伤了。”
轰隆!轰隆!
两声惊雷震耳。
完颜亶忽觉鼻尖湿润,抬眼看去,雨水一滴又一滴打在脸上,越发急促。
闷了许多时日,骤雨终是一泻而下。
次日清晨,大晴。
阳光毫不留情地直射营帐,似乎在提醒着每一个人。
该起床了。
该,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