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恩宫长兄见弱弟,甫回家林靖拆大门
林翊身份有些尴尬,先时他朝中做个小官儿。父母过逝,回乡守孝六载,这官职自然是没了。偏偏昭德帝又未赐爵于他,如今乍回帝都,林翊便成了白身。
不过,林翊此人,很是稳住。即使是白身,他依旧沉稳淡然,不卑不亢托舅家递了折子。昭德帝见了林翊一面,口头上勉励了他一番,官职爵位提都未提,便令他去慈恩宫去见林太后了。
林靖听说自己哥哥来了,特意换了身宝蓝暗纹织绵袍子,腰带扎得紧紧,头发梳高高,还戴了一只小小缠丝金冠,纵使单弱些,却透出一种别样精气神,活脱脱世家俊俏小公子模样。虽然依林靖年纪,一般大红大紫喜庆装扮居多,对比一下若干年后贾宝玉装扮便明白了。不过,太鲜艳并不符合林太后审美,依林太后性子,哪怕林靖生单弱,她也没有把林靖养成绵软丫头意思。
初次见面,林翊符合林靖对兄长所有期待与幻想:身量高大,面目英俊,眼神坚毅,举止沉稳,当然,对他也挺好。
待林翊给林太后行过礼,林靖连忙一畔与林翊见礼,口称,“弟弟给大哥哥请安。”
林翊一进慈恩宫便注意到了林太后坐下首孩童,早已心知是自己兄弟。一别六载,林翊不是不惦念。他一步上前,扶起林靖,上下打量一番,见林靖生伶俐俊秀,举止落落大方,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感激,道,“都是姑母疼爱。”当年若非林太后接林靖入宫,抚于膝下,哪有林靖今日。
林太后一笑,“一家人莫说两家话……”林靖接下言道,“是啊,不用外道,大哥哥。”
林靖头一遭见自家兄长,热情很,捧茶又捧果照顾林翊,林翊见他小大人模样,摸摸他头道,“你自己吃吧。”之后,与林太后说些山东守孝之事。
纵使昭德帝对林家略为不喜,林家到底是山东大户人家,林翊归乡守孝,也没人会不开眼得罪于他。除却一些琐碎小事,余者实乏列可陈,不过互道平安而已。
大家都平安,便是福气。
林太后问,“翊儿,你年纪不小,回乡前你吏部当差,如今有何打算?”
林翊显然早就起复之事考虑过了,道,“谢娘娘惦记,皆看君恩吧。”
林翊这样说,林太后并未强求。林靖站林太后身畔,手里捏着个桔子揉捏,低着头,也不知想什么。
午间,林太后照例留膳。
用过午膳,林翊斟酌开口,道,“眼瞅着靖儿已经六岁,他毕竟是外臣之身,宫中皇子年满六岁也要挪出内宫养育。先时臣归乡守孝,娘娘垂怜,将靖儿养于膝下。如今臣既回帝都,想着接他回府,也好延请名师教导,正式进学。”
见大哥要接自己出宫回家,林靖不禁瞪大眼睛,露出惊诧模样。
林太后笑叹,“皇长子就要入学,看来你是不想靖儿留宫内给皇子做伴读,一并念书了。”
林翊默认,林靖翘着嘴巴开口,“留宫里陪伴姑母倒罢了,我才不要给皇子做伴读呢。姑母,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都说我命硬,怕我会克着他们呢。离远倒还好些,若是日夜一处,他们打个喷嚏都是我罪过了。”林靖于宫中长大,他又是个眼利心明,宫人对他命格议论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他向来傲气,不说而已。皇子公主都远着他,他也不喜皇子公主,一千个不愿意去给皇子做伴读。
林靖素来谨慎持重,哪里听得林靖这种大不敬之语,当下脸色微沉,斥道,“闭嘴,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本来就是。”慈恩宫,向来是林太后老大,林靖老二。因林靖聪明乖巧,嘴甜语蜜,凡事有理,便是林太后也乐意宠着他依着他。宫里排场林靖都见惯了,他人虽小,胆子却大,也不怕林翊,便回了一句嘴。
林翊沉沉看他一眼,因是太后宫中,并未发作。林靖不以为然,转身扯扯林太后衣袖,说,“我知道姑母是为我好,姑母想一想,若是我去做伴读,人们会怎样想姑母呢。我避些嫌疑,于姑母,于林家,都好。”一扭脸,偏又说出这等善解人意之语,林翊心中不悦又稍稍散了些,觉着林靖亦有可取之处。
林太后挽住林靖手,叹道,“我尚且呢,便叫你们受这等委屈。”
林靖嬉嬉一笑,为林太后开心,“吃是山珍海味,穿是绫罗绸缎,我要是还委屈了,天底下就没不委屈人了。姑母放心吧,姑母一日,我跟大哥哥就委屈不了。”
林太后笑,“就会拿这些好话哄我。”
“这可是我心里话。”林靖拍拍单薄小胸脯,信誓旦旦。
林太后着实舍不得林靖,不过,她是个明白人,眼瞅着林靖一日大似一日,住于后宫,确不合规矩。想一想,对林翊道,“刚刚入冬,靖儿身子向来不好。你们也是刚回家,府里打扫整理也要些许时日,待明年开春,地气暖些,再接靖儿回去吧,也叫他多陪我些个时日。”
林太后这样说了,林翊自然领命。
待林翊出宫,林靖还自告奋勇送了林翊一程。不过初入冬,林靖出屋已是大裘加身,裹跟个毛球儿似,迈着小步子跟林翊身畔,很懂事说,“大哥哥保重身体。”
林翊心下一软,摸摸他暖乎乎软乎乎小脸儿,温声道,“回去吧,说话行事多留心。”
“知道啦。”林靖拉长调子应下,心说,大哥哥瞧着模样英俊,不想却这般刻板古董,无趣很。
林翊较林靖年长十八载,当真是吃过盐比林靖吃过米都多,如何看不出林靖心里不耐烦。林翊不动声色,心知幼弟怕是被太后姑母宠坏了,脾性已成,断不是只言片语可以校正了。故此,只得按捺心绪,叮嘱他道,“好生孝顺太后娘娘,自己留意身子,莫要令太后娘娘操心。”
“知道啦。”
摸摸林靖头,林翊便走了。
兄弟两个头一遭见面,林靖嘴里不说,对大哥林翊意见相当大。而且,林靖并非寻常懵懂孩童,他长于深宫,耳濡目染,已颇有些小心思。林靖觉着,太后姑母再如何疼他,他早晚也得搬回家去住。今日,他林翊面前这般乖巧,就是为了博个好印象。
毕竟,兄长再好,也不是父母。
这样想或许有些没良心,不过,林靖人虽小,心里却是缜密。何况,头一遭见面,兄长便训斥于他,不大喜欢他模样。林靖非常担心回家后没好日子过。
他这些小心思藏心里,谁都不说,反是眼珠一转,另有了主意。
有天晚上,林靖先把林太后哄乐了,忽然装模作样叹口气,说起回家事来。他眨着一双黑白分明凤眼,天真无邪问林太后,“姑母,家里床也像我现床一样舒服么?我还能用这样好书桌、砚台、毛笔、宣纸么?被子是不是一样暖和啊?那个,我要是回家用不惯家里东西怎么办啊?”
林太后何等眼明心亮之人,何况她一手教养出林靖,焉能不知林靖那几分小心思,拉过他手拍他一记掌心,问,“你又要做什么怪?”
林靖哪个会认,道,“我舍不得姑母。”四下瞅一眼,林靖心里浓浓不舍之情升起,扑到林太后怀里,嗅着林太后身上淡雅香气,林靖小声说,“我从记事起就是跟着姑母,我是真舍不得姑母。”
林太后抚摸着林靖脊背,道,“你哥哥就你一个嫡亲兄弟,怎会不疼你呢?你哥哥像你父亲,生就寡言持重,不喜说笑,其实只是外头瞧着威严些,心地软不过了。他那日教导你,也是没拿你当外人意思。”
林靖鼓着腮梆子道,“我受姑母教导,焉能不知此理?只是,又是姑母这里说话,姑母待我们如同亲子,难道还要似朝中对答一般,没生分。”
林太后一笑,“你大哥不过是谨慎惯了,人各有脾性,有你这样古怪精灵,自然有你大哥那般老成持重。他是兄长,你做弟弟,当敬他爱他,断不能因些许小事便疏远自家兄长,知道么?”
林靖有些吃醋,道,“姑母怎么都不担心我会受欺负呢?”
林太后笑,“你大哥是个厚道人,他怎么会欺负你。莫胡思乱想了,你大哥六年才回帝都,房舍必要整理,待明日我差人去瞧瞧,告诉他如何整理你屋子,省得你用不惯,可好?”
林靖满肚皮心眼儿,他之前说一番床啊榻啊书啊本啊习惯啊,便是想林太后介时把他用惯东西都赏给他带回家,也好显示他林太后心目中有一无二地位呢。不想叫林太后看穿,直接差人去林家帮他收拾房舍,林靖怎会不应,当下眉开眼笑。
林太后一指戳林靖眉心,道,“你们是嫡亲兄弟,靖儿,你现还小,日后长大要多帮衬你大哥才是。”林靖小小年纪已颇具心机,这里面有林太后教导之功,亦有林靖自身天分。否则,若林靖是块朽木,便是林太后有鲁班之能,怕了难以令其成材。
林太后对昭德帝再了解不过,唯盼娘家侄子成器而已。
林靖极有志向,粉粉小嘴叹道,“大哥哥就是刻板也些,也罢,日后我回家,定会劝着大哥哥些。姑母就放心吧。”
林太后哭笑不得,道,“你莫拿鸡蛋往石头上碰才好。”
很久以后,林靖都会这样形容自己兄长:道德模范。
其实林靖外也会装个仁义礼智信来,不过,林靖是装,而林翊,人家完全是来真。
管彼此性情不大相同,林翊觉着林太后也太宠林靖了些,林靖还未回家,倒是先差了内务府来帮林靖收拾屋子。林翊心里稍有不悦,认为林靖娇气太过,只是碍于林太后之命,不便说什么罢了。
待来年春天,林太后挑了个黄道吉日,林靖带着从慈恩宫搬回五六车东西,浩浩荡荡回了家。
林翊看来,林靖天生就是个事儿精,嘴上还没个把门,言语放肆至极。关键是,林靖说话前从不知找他商量,为此不知给他惹了多少麻烦。譬如,尚未进门,林靖自承恩府大门前下了车。大宫女丁香取出一件小毛披风披林靖肩上,轻声提醒道,“主子,当心风凉。”林靖出宫,因丁香是伺候惯了,林太后便将丁香与林靖奶嬷嬷张嬷嬷一并赏了林靖。
林靖抬头望着承恩公府气派三间兽头大门与门上阔大匾额,伸出小嫩胳膊小嫩手指了指,一幅主人口吻,道,“父亲早早过逝,兄长并未袭爵,挂这匾,多有不适。如今兄长白身,便是这三间大门也逾制了。我没看到便罢了,既看到了,便不能不问一句。赶紧,取匾拆门。”
跑出来迎接林小四爷管家下人都给林小四爷这一番言论震住了,纷纷瞅向一家之主林翊。
取匾拆门……
林翊暗暗磨牙,真该早早把这小子嘴给他缝上才好!l3l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