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张怀远最服气的,还是陈老六。
陈老六一点都不老,他原名陈东升。张怀远曾信誓旦旦地对陈老六说,他铁定出生时,正赶上太阳从东边出来,不然没人会给他起这么个俗气的名字。
至于他后来得了“陈老六”这个诨名,是在大学二年级以后。那时他迷上了看网络小说,尤其是玄幻奇幻的。不像很多其他书迷,挑肥拣瘦,陈老六不管,好的坏的,短的长的,一律招收。一部小说刚上架,只要是他在追看的,二话不说,马上订个全本,也不管人家烂尾不烂尾,太监不太监。
这样看了大半年,陈老六手头就慢慢开始紧张起来。每月六百块的生活费,不到半月,就全贡献给了网罗小说的字里行间。张怀远劝过他多次,让他戒了,没想到陈老六眉头一扬,说出了一句名言:
“宁可把钱给那些网络写手,也不给房地产商!”
但理想有多丰满,现实就有多骨感。陈老六没办法,只好问张怀远借,张怀远倒是大方,出手就借了两百。可是没过半月,二百块又贡献出去了,他没法,只好跟同学借。
一来二去,陈老六一学期下来,足足借了两千块钱。一时又还不起,只好在同学面前拖延,拖延久了,自己都不好意思再见那些同学。于是,他见了那些借钱给他的同学,掉头就躲。
有几回,他躲得太慢,被同学从后面远远看个正着。
“嗨,我说陈东升,我还没问你要钱,你溜个什么劲啊?”
左一句“你溜个什么劲啊”,右一句“你就是溜到天边也跑不了我的钱”,一来二去,他就得了这么个诨名。陈老六,陈老“溜”也。
陈老六和张怀远是大学同学,睡上下铺的兄弟。张怀远睡下铺,他睡上铺。要说起大学四年他给张怀远最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可以一个月不洗一回澡。不光不洗,他还喜欢穿着衣服睡觉。大学男生宿舍本来就是个乌烟瘴气的地方,经他这么一加把火,整间宿舍就跟屎缸搬到醋坛子边一样,别提有多酸爽了。
幸好他为人仗义,不拘小节——一个月不洗澡不换衣服的人,能拘小节么?——宿舍内其他人除去偶尔数落他几句,倒也没有发生大的冲突。因为他们不作声,就把给张怀远坑惨了。你想想,上面扣着这么一顶屎坛子,外加如雷的鼾声,这觉还有得睡么?
有一回,他半夜又打起鼾来,打几下还嫌不过瘾,就放了一个又长又臭的无声屁,顺着床板悠悠爬到张怀远的鼻尖上,张怀远一股无名业火“噌”就上来了。他也顾不得什么同窗之情、金兰之义了,一脚把床板蹬个底朝天。陈老六还没醒,就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你个****的!”张怀远骂道,“鼾打得跟雷鸣一样,还咋睡觉?有能耐去和战斗机比声儿响啊?”
陈老六摸摸脸颊,醒过神来,咕哝几句,又爬上床。不出两分钟,雷声依旧大作。
第二天一早,陈老六就揪住了张怀远的衣领,脸红脖子粗的:
“你个****的!你昨儿个是不是把我掀床底下去了?还骂了句‘****的’是不是?你才****的!掀我床板儿这事儿,我可跟你没完啊?!”
“你****的先把牙洗了再说,”张怀远一把挣开他,说道,“牙臭得能熏死一头大象!还有没有点儿人道?”
说完他就往公厕里走去刷牙了。
“咱俩儿没完啊!”他在后头扯着喉咙喊。
这就是张怀远喜欢陈老六的地方:他只朝你吼吼嗓子,下回打照面,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张怀远能看出来,他不是装,是真忘了。再下回遇到谁遭人欺负了,他又第一个冲上去,眼睛红得像头公牛。
古人说,“一进侯门深似海”,用这句话来形容大学,其实也是十分贴切。什么“学好本专业,出了校门,才能在社会上立足”这类的话,已经被老师说出了茧子,可是呢,没一个人把这话当真!
“什么专业,关键是会混!”
所以,你想想,在这样的风气底下,还能学出个什么卯来!陈老六一看,就颓了一半,再一看学生会里一片乌烟瘴气,另一半也顺带颓掉了。
“没事儿!我不是还有网络小说的么!”他总是这样跟张怀远说。
不过,他有一件东西,让他暗暗自豪。有一回,他偷偷跟张怀远说:
“我跟你说啊,我不是一般人。”
张怀远一听,先笑了一会儿,问他:
“你咋不是一般人了?”
陈老六说:
“你****的还不信,我让你瞧瞧!”
说完,他就把衬衫脱下来,光着背,给张怀远看。
张怀远凑近一看,看到陈老六背上长了七颗痣,方言里喜欢称它为“痦子”,七颗痣恰好组成北斗七星的模样。
张怀远说:
“还真邪了门了。你丫的自己去刺的吧?”
陈老六一听动了气,骂他:
“去你大爷的!我好端端的,刺什么痦子?这是我天生的!”
张怀远说:
“那还真有点稀奇!”
陈老六说:
“我跟你说吧?我不是一般人。”
张怀远说:
“你就意淫吧!长七颗痦子,还能让你得意成这样!要是哪天我头顶多了九个点,我是不是也成释迦牟尼了?”
晃晃四年,就要大学毕业了。同学们商议下来,要去吃顿散伙饭。吃散伙饭那天,陈老六哭得像个孩子。他把头靠在张怀远肩上,抽抽搭搭地说:
“咱都干啥去了?咱都干啥去了?”
张怀远说:
“你丫的今天怎么这么孬种?哭得跟鬼似的。干啥去了?你装啥聋作啥哑啊?大学怎么过的,你****的不比我知道?还问我?!”
“我知道咱俩干啥去了,”他擤了一把鼻涕,“啪”得一声把鼻涕甩到地上,其中一坨还沾到了张怀远的鞋背,鬼哭狼嚎地哭道,“我是说咱俩不值啊。”
张怀远推开他,问:
“咱俩咋不值了?”
陈老六呲溜一声,把快要掉出来的鼻垛子吸进嘴里,说:
“逃课睡大觉,包宿打游戏,躺床上看网络小说,想女生,这样的好日子哪儿找去?一毕业,谁让你睡大觉,谁让你包宿打游戏,谁让你看网络小说,谁让你躺床上想女人?”
“我去你大爷的!”张怀远一把把他推倒在酒桌边上。
他原以为陈老六会为虚度大学四年时光而说出痛心疾首的话来,没成想他是这么个半吊子、混不吝、滚刀肉。
散伙饭吃完,就要准备毕业典礼。学生会忙得狗急跳墙。一天,学生会副主席黄斌找到张怀远,问他愿不愿意去给学生会打打下手,帮衬帮衬?
张怀远把胸脯拍成一个铜锣,吊着嗓门说母校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个时候不为母校出力,还算是个人吗?
黄斌见张怀远慷慨答应,趁机又问,还有没有别的人可以介绍进来?多一个人手,多一份力气。张怀远对黄斌说,他去问问,过一天给黄副主席答复。
一回到宿舍张怀远就把陈老六从床上薅(hao,第一声)起来。他当时正躺床上看一本新连载的修仙小说,书名记得是《仙霸》,一个叫“一片空白”的网络写手写的,他当时正看到第999章。
“想不想揽个活儿干?”张怀远问。
陈老六抬头问:
“啥活儿?”
“黄斌刚给了我一个活儿,叫我帮他们学生会准备毕业晚会。他说要是咱俩干得好,就在咱们简历上写上一笔:该生在校用功刻苦,勤于参加校内社团,具有组织领导能力。”
“你咋说的?”陈老六眯着眼问道,神色间掠过一丝警惕。
张怀远说:
“啥咋说的?当然是帮他了呗!就这几天功夫,我们去了之后,见人干活,没人收工,磨洋工,还能让黄斌在简历上夸我们几句,好事儿嘛!”
没想张怀远话刚说完,陈老六“嚯”得一下站起来,一把揪住张怀远的衣领(他老揪张怀远的衣领),唾沫四溅地朝他吼道:
“你个****的,死奴才!你没饭吃啦?要饿死啦?咱们能帮黄斌那个马屁精打下手,啊?算我白认识你这么多年!黄斌那个**毛你不知道?大学四年,你啥时候见他上过一回自习?哪次临考了,他不是往教导员那里跑?哪次一等奖学金少得了他?他是个什么东西?配使唤咱俩给他干活!你别让我撞见他,让我撞见,我一拳打得他头缩到屁股里去!他不就仗着他能吹会混吗?还真以为自己能耐多大呢!”
张怀远被他这一阵咆哮唬得目瞪口呆,最后只好吃吃地说:
“老六子,你这是哪根筋搭错了?他黄斌有能耐没能耐,那是他的事情,和咱们有个**毛关系?他走他的阳关道,咱走咱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犯得着为他动气吗?”
“他没犯咱们?”陈老六又吼起来,“没犯咱们,咋找我们给他干活?还假情假意说要往我们简历上写东西,有个屁用!他以为他在学校里吃得开,爬得高,出了校门,一样能呼风唤雨?老子就不信这个邪!社会上的人眼睛都瞎了,瞧不出个真人来!我跟你说,这事儿我可是认真的:要么跟我,要么跟他,你选吧。”
张怀远一听火就上来了,跳起来骂道:
“你个狗养的,啥叫‘我跟你’?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子这名字是我爸给的,和你个王八羔子有什么关系?!”
陈老六一听,立马回过神来,知道自己说冒失了,赶紧摸着脖子,笑道:
“哎,哎,老兄,对不起哈。我说到兴头上,忘了。”
他见张怀远气消了些,又问:
“你去不去?”
张怀远说:
“去你娘个头!你都这样说了,还去个屁劲!不去了!”
陈老六一把搂住张怀远的肩膀,说:
“我就说患难之中见真情,错不了!”
那次是他们第一次吵嘴,张怀远也是第一次见到陈老六那样认真地跟他吵嘴,而且不惜动用那么多形容词和副词。
第二天张怀远才想起,当时忘了问他一句:你这样着急忙慌地数落人家黄斌,把人家骂得****不如,可咱们也没好到哪里去呀?我们不也是整天浑浑噩噩,过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们和人家黄斌比,不也是半斤对八两么?你丫的凭啥五十步笑百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