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亮光渐渐出现在远处的天空,由南至北破开了乌云的黯淡,驱散了尘世间连日里的阴霾。突然之间,道道阳光破云而出,转瞬之间化作一道彩虹斜挂半空。
登高方可望远,人杰才能地灵。在英雄堂的最高处,司空玄看着那道渐渐消散的彩虹,心思却沉浸在北方的广阔天地。彩虹虽美,不过日短,天蓝漫空,千年永久。
来三青郡已经足足有六个年头了,但不知为何,司空玄始终适应不了这里的潮湿空气,更不喜欢这里夏日里的阴雨绵绵与冬日里的刺骨寒潮。每当看着那些唯唯诺诺的官员与暮气沉沉的百姓,他总有一种改天换日的强烈想法。奈何即使除去了当地的两个豪强,推平了城中的贫民窟,这个世间仍旧不是自己想象中的人间。
高阁威严,作为整个三青郡的主人,司空玄可以对任何人冷脸,唯一的例外只能是自己唯一的女儿。司空英的母亲早早去世,司空玄竟然始终未娶,独自将孩子抚养chéng rén,即使现在女儿与自己不和,但无论她做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除了这一次。
想起了那辆披挂白布的马车,司空玄微微皱眉,也只是微微皱眉,忆起了那个突然而至的监察特卫,皱起的眉目有些寒冷,至于那个失踪的无害少年,司空玄不过心中道了声可惜,便也不再多想了。
湖面银光闪闪,起伏的波纹反射着从天而降的日光,点缀着整个湖畔。贪吃的水鸟抖掉了浑身的雨珠,对着湖面发出了尖锐的啼鸣。展翅滑翔半空,复又俯冲而下,水波激荡之间,一条肥美的银鱼挣扎着想要逃脱这既定的命运,却终归是惘然。
司空玄看着湖畔中的小小世界,心意渐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奈何湖面之外的世界还有食鱼的水鸟,水鸟的天空却敌不过苍鹰的盘旋,而伴云而飞的老鹰,却也只是在天空之下翱翔。鱼,水鸟,苍鹰,哪怕是人,全都在这般无趣得活着。这是一件很没有意思的事情,也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又有几个像自己一般追寻着人世间的意义,对于那些普通人来说,艰难而可悲的活着,便是人生最大的意义。
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他所有的想法,司空玄依旧看着楼外的世界,身不动,脚不移,随意说道:“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又被小心合上,韩末看了看临窗而立的大人,只是将手中的字画放于桌面,轻声说道:“大人,拿回来了!很顺利!”
司空玄点点头,却不回身,只是看着湖边随风摇曳的柳枝,静静感受着雨后的凉爽。
韩末上前几步,又说道:“依属下看,那葛古只是随性而为,并没有针对大人的意思,还请大人宽心。”
司空玄轻哼一声,说道:“即便他针对我,那又如何。一个暴露了身份的监察特卫,不过是虚有气力的武夫罢了,又有何值得注意的!”
韩末点头应道:“大人说的是。不过xiǎo jiě也真是厉害,竟然能知晓这么隐秘的事情。如若不然,我也不可能那么快的就找见盗字画的小偷!”
司空玄轻叹一声,看着天边那惨淡的虚云,沉声说道:“此事不要再提,那个葛古,也不要再去招惹。就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是最好不过的。宇文家死了个青年才俊,宇文齐必定不肯善罢甘休。英儿她在这里面参合了多少我不管,但后续的事情英雄堂必须抽身远离,就让宇文齐去找那位大人的麻烦好了,我们看看就好!”
韩末细想了一下,进言道:“大人,那宇文宁毕竟是我英雄堂的殿主,我们要是全然不管的话,怕是会惹人非议。毕竟,那个失踪的少年,在拍卖场上大家都看见了他与xiǎo jiě的亲近。”
司空玄沉默了片刻,终于说到:“不要去管宇文宁是怎么死的,也不要去管那个监察院的大人的来意。我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平常便好!”
韩末有些不解,疑惑道:“大人!这。。。”
司空玄摆摆手,说道:“此事便罢,照做就好,如果那宇文齐有意见,直接让他来找我就好,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活着的人重要,还是死了的人金贵!”
韩末搓了搓衣襟,终究还是点头应道:“是!大人。不过,xiǎo jiě那里。。。”
司空玄轻叹一声,终于转身看着自己最为信任的管家,说道:“备车,去凤阁!”
雨后的沙屏城清新却又热闹,被连绵的阴雨天影响了几日的商贩,终于迎来了雨后的火热生意。调皮的孩童们终于从自家大人手中解放,一个个蹦跶在积雨的路面上,似乎是在比谁溅起的水花更高。
一辆普通的马车穿过世俗的街道,压过浅浅的水辙,车内的人平静而又冷漠得看着外界的一切,好似不在人间穿梭。
隐于车厢内的司空玄并不喜欢被人注视的感觉,更不喜欢繁闹热烈的场面,沙屏城的大人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这地头真正的主人,也许,是他们根本不想去看见。
闲云野鹤自悠悠,哪管人间几时愁。平地惊雷问天去,无形无影无路寻!
百疆沃土在我心,千心万意怎一统。若问出路行何处,天道无qíng rén自明。
司空玄看着城内的小世界,却无时不刻的在憧憬着自己内心中的完美世界,为了心中的理想,他可以做任何事情,哪怕会直入幽泉,只有一点,他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儿也走上同样的道路。
英雄殿有三层,而凤阁中的小楼同样有三层。在小楼的第三层内,只有一个低矮的方桌,四面的门窗早已尽数打开,司空英斜坐桌边,看着方桌之上的茶香缥缈,心亦渺渺。
两只精美的茶杯在方桌上遥相而望,不同的是,一只茶杯早已沾染了红尘,而另一只却杯中空空,只能静等将要到来的客人。
楼梯处传来脚步的声音,踏上阶梯那一步一步的吱呀声显得是那么稳定,又是那么得令人压抑。司空英浅浅一笑,为对面茶杯中添满热茶,默默起身,心思沉静如水,静待来人。
不多时,三青郡真正的主人来到了这间小楼最高的地方,这里虽不如英雄殿的高阁威武,却多了一分人间的情意缭绕其中。
司空英看了父亲一眼,又将头低下,看着桌上的茶香薄雾,恭敬说道:“见过父亲!不知父亲大人此番前来,所谓何事?”
并没有在这话语中听到多少敬畏,司空玄看着桌上的新茶,压住了心中突如其来的一股怒气,平淡说道:“只是想过来看看你,难道你不欢迎?”
司空英微微一笑,淡然说道:“父亲过来,我自是欢喜的。请父亲尝尝我这的花茶,可比英雄堂中的苦茶好喝多了!”
方桌边上,父女俩相对而坐,默不作声。司空玄细品杯中热茶,心中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女儿,司空玄轻叹一声,说道:“好茶!唇齿留香,入腹如春!果真是比我英雄堂内的苦茶要可口百倍。不过,滋味再好,却只是入喉而化,口中没有太多的留念。我还是喜欢茶水中苦楚的味道:茶香润口,苦涩长久,能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
司空英抬头看向父亲,心中有些不满,眼里更多的却是无奈,犹豫片刻,终于说道:“司空大人,您说的我都懂,但我都不想懂!父亲,此间只有你我二人,您想说什么就直说好了,难道您跟自己的女儿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说的么!”
司空玄微微一愣,眼神渐冷,却又缓缓化开,杯中香茶一饮而尽,豪迈如酒客一般。深深得看了女儿一眼,司空玄起身来到窗边,看着半空中蓝白相间的光明世界,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清凉空气,沉稳说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他?”
湖畔边池鱼欢腾水波荡漾,半空水鸟漫空声声啾啾。小楼内却突然陷入一片幽静,司空英抚摸着手中的精美茶杯,感受着那温润的感觉慢慢消散,到最后只剩下一抹冰凉,正如自己早已黯然的心思一般:不,心思黯然,心意犹热,若不是此,做这么些又有何用呢!
窗边的天空被父亲的身影遮挡,好在天空不是只有一处,正如自己选择的路一般,司空英咬了咬嘴唇,冷冷说道:“父亲,您说的我听不懂!还请您明示!”
司空玄摇摇头,并不去看自己的女儿,只是说道:“英儿,你说的,此间只有你我二人,又有什么事情是说不得的呢!还是说,你怕我大义灭亲!”
司空英笑了,笑声轻脆,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调笑着周身的全部世界,“父亲哪里舍得!女儿做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当不得父亲如此上心!”
“是啊!我哪里舍得!”司空玄轻声自语,随即又说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远方白云飘动,遮住了头顶的一方蓝天,整个小楼陷入了一片清凉,司空英看着父亲清瘦的后背,看着父亲头上斑驳的丝丝白发,心中终于软弱了下来。“父亲,如果我要是说,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爱情,您相信么!”
司空玄不再望天,却将目光投入到湖面之上,荡漾的湖面绿水悠悠,自在的成对鸳鸯随波浮动,丝毫不在意这阵波浪要将自己推向何方,只要身边同伴相随。
“爱情?爱情!爱情是什么?女儿,你应该知道,你和他是两条线上的人,终究不可能相交的!即使相交,也只是一瞬,又有什么意义呢!”
司空英坚定说道:“哪怕只是一瞬,都值得我用一生去追求。哪怕只是相交片刻,我也满足了。父亲,哪怕爱的没有意义,但只要去爱,那便有了意义!”
司空玄缓缓转过身子,紧盯着女儿执着的眼神,冷冷说道:“只是为了一瞬,那你就能舍得对爱你的人下shā shǒu,只是为了你自己所谓的爱情,就能狠心负了他!英儿,我的女儿,宇文宁对你的爱意,我都能看出来,你怎么能忍心。。。”
司空英避开父亲的目光,只是看着杯中的绿叶沉浮,安静说道:“父亲,我的心里只有他一个,除了他,任何人对我的喜欢也只是枷锁。宇文大哥对我真的很好,但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他必须死。我们来这里已经很多年了,但想必您也是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若不然,您也不会答应他,来这边域之地,苦苦熬这么些年!”
司空玄黯然伤神,想起了长安的某件往事,叹道:“我选择他,只是因为他能实现我的理想,但我并不希望把全部的身家都压在他的身上。英儿,这里虽然离长安偏远,但做些事情要比长安自在许多。宇文宁对你有情,我本想你和他若是能成就一番姻缘,那我司空家在这里也算是扎下了根基。若干年后,若是我的前路折断,至少也能保你富贵安全。英儿,你这么做,可是把司空家的后路断了!”
司空英摇摇头,站起身子,来到父亲身边,看着半空渐渐散去的云彩,毅然说道:“父亲,您做的是千秋的伟业,又怎么能退缩呢!若要成功,那将整个司空家全然压下去才对,留后路,那是弱者的选择。父亲,自小您就教导我,做事全心一意,不可存二心,对事对人皆是。母亲走了以后,我劝您续弦,您是怎么对我说的,我们远离长安,来这蛮夷之地,您又是怎么对我说的。我现在做的,不过是在您的教导之下做的选择,何错之有。父亲,您老了,想的太多了!不过是件小事,女儿已经处理好了,您就不必费心了!”
司空玄轻咳了几声,似是被窗外清冷的空气呛住了喉咙,事已至此,除了考虑如何遮掩它,谈论它已再无别的意义,只是,里面还有些事情总在云里雾里看不清明。
一念于此,司空玄思索了片刻,问道:“那位监察院的大人,你是如何得知他的身份。要知道,监察院隐于帝国的阴暗,除了那寥寥数人,连我都不知道他们是何身份,来这里所谓何事。你何德何能,竟然知道这么隐秘的事情?”
司空英笑了笑,说道:“父亲,这都是些小事,您身在此间,心怀的却是整个天下,当然不知。我作为您的女儿,自是有责任为你考虑这些小事,所以,他告诉我的。。。”
“他?看来他现在真的很努力,我当初的选择没有错!只是,既然你知道葛古的身份,为什么不告诉我,却去招惹他的徒弟,惹出这么些事情来!”司空玄点点头,一点也没有意外,也只有这样,整件事才是合理的。
司空英答道:“一个暴露了身份的监察特卫,对于三青郡再也没有威胁,再说他也不是来这里找茬的。但既然有这么好的机会,那我为什么不做些什么以前没机会做的事情。父亲,我不能让宇文大哥再对我有幻想了,我想他也不会愿意的!”
司空玄心中有些发冷,沉默了片刻,说道“英儿,你可知,你这样做,是行走在悬崖峭壁间,稍稍不注意,就可能跌落云海,不智,孰为不智啊!”
司空英轻笑一声,说道:“父亲,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将这些人连接在一起,至于他们要做什么,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想,就连那位丢了徒弟的监察院大人,都不会认为在这件事情里我有什么错处。至于宇文大哥的死去,只是顺其自然的事情,那位宇文大人再有不甘,也无话可说。反正南方森林里的蛮人一直与他们宇文家有仇,再多添上一笔血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野蛮人?!”司空玄突然想见了什么,说道:“我知道你一直在为他联系南面的野蛮人,难道你真的和他们达成了协议。”顿了顿,又问道:“那个拍卖会上的野蛮少女是你安排的?她是谁?”
司空英眼中闪过一抹得色,不屑说道:“三青郡的几大家族总以为自己了解哪些野蛮人,但他们何尝将那些蛮人当做过对等的人看待。我与那些蛮人交好,因为我将他们与自己等同视之,为了将来的大业,他们当然会帮助我的!那个少女,自然是我安排的,那些半路杀出的野蛮人,也是我事先知道的。甚至那位监察院的大人还未入城,我就知道他的来路,有心算无心,自然顺畅!”
司空玄想了想,又问道:“你只是算计,又如何保证事情按照你的想法进行。如果事情败露,你又该如何自处?”
司空英轻叹一声,黯然说道:“父亲,宇文大哥对我有情,我虽不能接受,但也知道他对我的好。这件事情我想了许久,宇文大哥他可能死,也可能活。我只是去推进这件事情,至于它能走到哪一步,就让老天去安排。这样,我的心还能好过一些!”
司空玄冷笑一声,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宇文宁的死,和你没有关系喽!那你为什么要去招惹那个少年,只是为了将监察院拉下水么!”
司空英有些累了,不想再去想这些旧事,说道:“父亲,事已至此,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你再去想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你只要知道,在这件事情里,我并没有亲自去做些什么,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们的事情,我只是在一旁吹吹风罢了!父亲,我有些累了,还请您体谅。”
说完,司空英对着父亲微微一拜,也不管司空玄难看的面色,告退离去。小楼安静如初,只剩下一个恼怒的父亲,却不知将怒火朝向何处。
该发生的已经发生,自己再如何懊恼也只是惘然。好在这里面的事情自家参与的也不多,就让那些深陷其中的人去头疼吧。
司空玄看着身下渐渐平静的湖面,心中的那抹燥意也渐渐消散。南方的森林已经不是自己的触手所能到达的地方,至于那些后事,就让老天去决断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