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北侧,有两个遥遥相对的军营,晨起的士兵们喊着号子,在军官的注视下挥舞着手中的长枪。锋利而闪着寒光的枪头或指天,要将天空飘动的白云捅穿;或指地,誓要在坚硬的大地上留下勇敢的痕迹。
寒光闪烁,杀声震天,尘土飞扬,将士威武,这正是左右神策军的风采。平日里若无陛下相召,神策军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只能操练军容,一心做帝国最好的门面。
作为离长安最近的军队,神策军的统领除了勇武过人,必定是皇帝最信任的人。商家以这么多年的功劳得到了陛下的承认,商法才能坐上左神策军统领的位置。
帐外步调沉闷,军号响彻云霄,帐内火焰消散,寒意渐浓。商法看着那从内帐走出的身影,听着那句落寞的话语,叹然说道。
“是啊!父亲!他已经老了!但失去利爪的老虎依然是山林中的王者;双眼混浊的雄鹰依旧能飞得比燕雀更高!”
显现出来的身影重新点着了熄灭的火焰,又多加了几根木柴,看着此间的主人摇摇头,说道:“老虎终将失去巡视山林的力气,只能守着自己的山洞追忆从前的风光;苍鹰飞得再高又有何用,看不清地上精明的猎物,只能离开天空笨拙地奔跑。这个世界终归是属于我们的,那些老人们还是生活在遥远的回忆中比较好!”
商法看着一脸冷漠的男人,叹了一口气,说道:“三弟,你到现在还不肯原谅父亲么!当年的事情他也算不得做错,只是你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而已!父亲这些年来还是会说起你,你的房间也一直有人打扫,难道你就不能原谅他么!”
商舟,身为帝国监察院中的朱雀御史,官拜正二品,负责监察九路州郡,是朝堂中不可轻视的一名才俊,更重要的是,他还是帝国右相商重山的第三个儿子,也是商法最亲近的亲弟弟,只是为了年轻时候的情事与家中闹翻,从此以后搬出商府,再也不肯同父亲讲话!
看着一脸关切的哥哥,商舟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径自说道:“二哥,我们商家为这个帝国付出了太多,得到的却太少,难道这一切你都看不见么!父亲空有一心愚忠,却连自己的家人也保护不了,那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商法站到弟弟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道:“你现在的话已经是大逆不道了!我不想在你口中再听见这样的话。父亲的努力又怎么会白费。你我有如今的地位还不是有父亲的关照,陛下的体恤。放眼望去,我商家在这朝中又有谁人敢不尊敬呢!你虽然不想认这个父亲,但朝中又有哪一个会认为父亲不管你了呢!”
商舟看着逐渐盛开的火焰,低声说道:“那又如何,我连一个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小弟死得何其冤枉,而我却们什么都做不了。在这长安城中,我们身上的束缚太多太多了,如何才能看见这一片朗朗的晴天,又如何做一个真正自由的人呢!”
商法也看着这逐渐热烈起来的火焰,平静得说道:“在这天下间,除了陛下,又有谁能享受到真正的自由呢!你我存活于世,正值和平的盛世年代,不用去战场拼杀求存,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帝国正如同这熊熊燃烧的火焰,需要我们这些人精心照料,这样才能永远的燃烧下去,为这个国家驱散严寒与黑暗。”
商舟拾起一根木柴,看了看,随手投入火中,干枯的木柴一遇火焰,瞬间被点燃。火焰弥漫的木条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伴随着越来越高的火焰扭曲着自己逐渐焦黑的身子。
“我当然希望照亮整个帝国的火焰能永远燃烧下去,但我不希望我们商家去当这火焰当中的木柴。燃烧过后,一片灰烬,你难道甘心吗!成全别人,牺牲自已?这难道就是你想做的,这难道就是父亲想要的。这!难道是我商家最后的归宿吗!”
商法看着那根燃烧殆尽的木柴,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并不是那些可以牺牲的灰烬,我们是守护着火焰的添柴人!在我们很小的时候,父亲还在为帝国的边域征战,若是我们一直在那里,说不定早已成为战场上的炮灰。大哥死的那天我记得很清楚,父亲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很多,很多。那时我告诉自己,我一定不会死在战场上,为了父亲不再伤心落泪,我也要好好活在这片混乱的天空下。”
商舟看着激动的哥哥,轻声说道:“长安城中没有战场上的刀光剑雨,却如一潭死水冻结了父亲与你的雄心。帝国的将军不想在战场上拼杀,那还有什么价值呢!”
商法并不同意弟弟的想法,听着帐外官兵的呐喊,说道:“将军谋事,看的是一场战役的大小,而父亲现在位于高位,看得却是天下的平安。我身为左神策军统领,在皇城中虽无法取得军功,但至少能平平安安得看着父亲,我也就满足了!”
商舟看着营帐中那多年未染血的直刀,看着风采照人的哥哥,说道:“在外当将军好歹还自由一些,在这长安城内也不过是陛下手中的棋子罢了。自从妙妙离开人世,我就明白了父亲早已不是那个在战场当中敢于浴血战斗的大将军,而是一个帝国朝堂的清贵文臣。想的不是如何开疆裂土,而是如何在陛下的眼里做一只被喂熟了的狗!”
商法怒道:“小舟,那毕竟是你父亲,我不想再听到你这么说他!”
商舟丧气地说道:“是啊,那毕竟是我们的父亲。你坐上了统领的位置,我在监察院安稳度日,这都是父亲的功劳。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以后,以后我们在朝堂还能再上一层楼么。父亲毕竟已经老了,我们还很年轻,商家的未来在我们这些兄弟的手中,你觉得陛下还能允许我们当中再出一个大将么!”
商法眯住了眼睛,问道:“你想说什么?那孔家三代为官,我商家为何不能如此。在朝堂之中我们自然争不过那些文臣,若是战争开始,那些书生又怎么能比得过我们呢!”
商舟摇摇头,说道:“孔家三代为官,做的都是清贵文臣,就算他能权倾朝野,但在陛下的眼中只不过是随时可丢弃的棋子。一个贪腐的理由就能将他们投入大牢,一尺白绫就能结束整个家族,因为他们手中没有兵权,他们没有丝毫抵抗的能力!而我们不同,帝国的军队掌握在我们的手里,在外征战的将士与我们亲近,若帝国的将军心有反意,那些普通的士兵也不会有过多的怀疑,一旦踏上了歧路,那再想回头就已经不可能了!”
商**愣得看着三弟,叹了一口气,终于说道:“你说的没错,我商家如今的权势已经到头了,但就这样平平安安的不好么!陛下英明,我们也不可能反叛,百姓安居,将士们也不会跟着我们造反,那你说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商舟看着二哥失落的眼神,狠了狠心,低声说道:“我只是想为我商家谋一个未来。五弟的死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会不会是陛下要开始打压我商家。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要你死的若是个昏君呢,我们难道还不能反抗不成!”
商法冷冷地看着与自己最为亲密的弟弟,寒声说道:“就凭你现在说的,我就可以把你就地正法,连父亲都会说我做的对!帝国的未来就是我商家的未来,五弟的死只是一个意外,你身处监察院,接触的事情太过阴暗,弄得你现在也像一个谋士一般!这不是父亲希望看到的,我也希望这不是你的本意!”
商舟继续说道:“是啊!帝国的未来就是我商家的未来!但我商家的未来只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我想,父亲也一定是这么想的!二哥,我相信你的对五弟的死也有成见。但即使那真的是一个意外,那陛下的做法你不心寒么!你难道不为我们家族的未来而感到担忧么,想想父亲的做法,难道他真的就没有考虑过陛下仙去后的人世间!”
商法被说到了心中的痛处,摸了摸跳动的心,悠然说道:“陛下还年轻,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做选择,五弟已经走了,再说他又有什么用呢!父亲的想法我猜不到,但活着的人不能再有事情,毕竟,我的兄弟除了明儿,还有你和四弟!”
商舟笑了,笑的如此的开心,却又笑的如此落寞,擦去了眼眶中的湿润,看着二哥微微发红的眼睛,他说道:“五弟死了,没有死在战场上,没有死在阴谋诡计下,却死在了一个误会当中。我总觉得这是老天给我们商家的警示,让我们不要沉迷在这个看似繁华,骨子中却透着腐朽的国家里。”
商法冷言道:“你想怎样!不要忘了,帝国的律法在上,你虽然是二品重臣,但这朝堂中能制约你的人还很多,我劝你不要乱来!”
商舟看着二哥闪着寒光的眼睛,轻声说道:“放心,我还没有疯!自从妙妙走了以后,我虽对这个世界没什么留恋,但我想用实际证明,我并不是商家的一个纨绔子弟。父亲不理解我,我也不想让他理解,只要他明白我做的一切都也是为了整个商家好就行了!五弟的死只是让我更清醒的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本质,而二哥你,当真明白么!”
商法叹了一口气,看着这个与父亲决裂的三弟,突然想起了父亲落寞的背影。“父亲的心里也很苦!当年若不阻止你,那我商家就会变成陛下心中的一根肉刺,这是父亲绝对不能接受的。再说,妙妙的死也不能全怪父亲,那老贼不也是如此做的么!你记恨父亲我不怪你,但你更应该清楚父亲心中的压力。我不求你原谅他,但我不希望你弄出什么收拾不了的事情,到最后还要父亲替你收拾烂摊子,你可明白!”
商舟点点头,说道:“请二哥放心,我又不是四弟那种毛头小子,做事情若无万全之策,是断然不会开始行动的!只是二哥您,这些年在父亲身边辛苦了!”
商法摇摇头,看着三弟关心的眼神,心中一暖,说道:“我倒是不辛苦,毕竟在军营之中待得比较多,和我比起来,四弟照顾父亲最多。”
商舟冷哼一声,“照顾父亲?我看是他气父亲气的最多!”
商法说道:“毕竟他在军营之中没有待过太久,跟着长安城中那些小子长大,难免学来一些不好的习性。你也听见父亲所说的,四弟他想去镇北军,我不知道那小子有什么想法,也不知道父亲对此有什么看法。但是看来父亲抱孙子的愿望比较迫切,我还是先把证儿的终身大事解决了才好!”
商舟本想拍拍二哥的肩膀表示安慰,手抬了一半却觉得不合适,只能尴尬得摸了摸脑袋,岔开了话题。“四弟昨夜和孔铭帆夜宿云楼画舫,今早回来就要去镇北军那边游历,你说这中间会不会有些问题!”
商法想了想,说道:“能有什么问题,四弟他自小就喜欢在外面野着,连吃饭都不怎么回家。现在虽说担着一个支马房主事的位置,但其实手中也没什么太大的权利。那孔铭帆更是有趣,在长安城中不好欢歌美女,不喜朝堂书生,偏偏喜欢在江湖中玩耍。他不入朝堂,身无半点官职,结交的又都是些手脚粗大的莽夫。我看他呀,是被孔清那老贼给惯坏了。就这么两个小子凑到一块,无非是酒肉中寻些开心罢了。你呀!就是想的太多了!”
商舟笑笑,说道:“不管怎么样,父亲也不会喜欢我们与孔家的人来往过密。既然四弟他想出去走走,那就让他在外面经历一些风雨吧!以后的商家,还要靠他来支撑呢!不过你的任务就重了,我听父亲的意思是让你在他走之前把婚事办了,这时间上可是有些紧啊!要我说,父亲喜欢小子,你何必这么辛苦得一人过活呢,不如找个顺眼的姑娘,早早给我生个侄子才是要紧的事啊!”
商法不说话了,看得商舟慢慢停下了傻笑,他看着渐渐低落的火焰,说道:“这件事我早就说过了,这辈子我是不会成家的!一个人,挺好!至少我不用担心身边的女人被别人抢走,更不用担心我们的后代会过得不好!倒是你,也到了该忘却她的时候了!”
商舟的笑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提了提脚下的木柴,摇摇头,“曾经沧海难为水,一心唯有梦中人!我若是找了别人,又怎么能对得起自缢房梁的她呢!”
两个痴情的或是绝情的男人静静站在火堆旁,看着脚下的火焰越来越低,越来越小,心中沉浸在对往事的回顾与缅怀。帐内一片安静,就连火焰拨动木柴的声音也快消失不见,帐外传来收操的号声,默然独立的兄弟俩回过神来相视一笑,却不知是笑自己还是对方。
商法叹了一口气,说道:“清晨的时候陛下去了大理寺监牢,呆了半个时辰才出来。你怎么看!”
商舟冷哼一声,说道:“我还能怎么看,陛下对四皇子倒是越来越喜欢了!我还真怕陛下他一时糊涂,要把我大汉的皇位传给这个四皇子!”
商法想了一下,说道:“若真是这样,那我大汉又要有百年的好光景,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当初父亲就是看重四皇子的品性与心气,这才让明儿去宫中相陪。四皇子若是能登基继位,总比那个一肚子坏水的太子强!”
商舟苦笑一声,摇摇头,说道:“太子若登基,我商家必然走向没落,孔清那老匹夫在太子的身上投入了太多,也影响了太多。时至今日,太子只喜好玩乐,玩的却是女人,乐的只有美酒;对边疆战事也从不过问,更不要说是去军中看看那些辛勤操练的将士们了!”
商法点头同意,“我商家的根基在于军队,若太子继位,必然不会对战事有所兴趣。加上孔贼在一旁聒噪,那我们对军队的掌控就会越来越弱,直到军中再无我商家的痕迹。那样,就算是我坐上了枢密使的位置,那和一个普通的官员又有什么区别呢!”
商舟斜眼瞥了二哥一眼,笑道:“你倒是想的长远。是啊!若无战事,那又如何在军中安插左右呢!太子继位之时,就是我商家没落之始。父亲也明白这一点,太子不可靠。再说那二皇子更是孔家的嫡亲,陛下是不会让帝国的未来沾染上太多孔家的记号。连孔清都不敢对二皇子有丝毫的亲近,在这长安城中的皇室血脉中,也只有那位二皇子没有一丝存在感。”
商法心中又想起死去的五弟,叹然道:“太子无德,二皇子无辜,我商家若是想保住如今的地位,也只能倒向四皇子,可是五弟他。。。”
商明始终是这几个兄弟心中的一根刺,帐内的两人相视无言,不知道是在想那无辜死去的幼弟,还是在想商家那灰蒙蒙的未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