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三月末,淫雨霏霏,丝丝扣人,新街口,老城东巷里,一把琵琶,六旬老翁南音唱的正酣,端坐在白瓷绣墩上,闭目拨弦,围着几名鹤发老者,听得如痴如醉。
陈明刚和一众台郡员工从新街口下了车,急急忙忙撑起雨伞,玄帝庙在东巷内的六号过去,巷深路窄,仅容一人通过。细雨微风,怎比南音悠长远播?他听得巷里的弦音,便驻足,跟后边的人说:“等下进去,一个个的来,脚步要放轻点。”
“为什么啊?”李雯雯不解的拍他肩膀。
“你说你聪明一世,怎么现在就糊涂了?”陈明刚埋怨道。
还是后边的人道出了缘由,“嫂子,闻弦歌而知雅意。陈队和我们常来就知道,大师弹奏时,片刻不可滋扰,要是惊扰了大师,他一不高兴,我们可就难办事咯。”
“怎么这些个大师就这么怪癖?”李雯雯嘟起嘴来。
“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陈明刚说,“咱们今天来酬谢神恩,又是来拜会大师,可得拿出点诚意来。”
后边一众人点点头。不料有个黑影竟走到巷子里去,众人不明就里跟了过去,不敢凑近,只能在巷口往里看,那人一袭长衫,衣袂飘飘,撑着翻腊的油纸伞,脚步轻柔的听不见一丝多余的音量。
“快看,”李雯雯踉踉跄跄的拉着陈明刚说,“那人走路没声音的。”
“笑话,”陈明刚回了一句,“声音哪里看得出来?我看呐,八成是这人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大师雅兴。”对后边说,“听着,我们也不能惊动了大师。”
后边的人再次点点头。
一行十几人按秩序一个个规行矩步,犹如打潜伏战一般谨慎。
玄帝庙是一座三进的重檐歇山式建筑,宫门左旁有一个细叶榕,门前有赑屃御碑一座,言榕先庙后,落款为“弘治三年”,已经被玻璃罩保护起来,还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字眼,附有说明:言玄帝庙始建于南宋绍兴五年,巨榕生长于此,开始是供奉榕神的殿宇,后毁于战火,榕树竟毫发无伤,明成化年间,有武当道士云游此处,见到玄帝托梦,便上书宪宗在此修建玄帝庙。朝廷御准,并到紫霄宫请了一尊玄帝的真身到庙里供奉。
陈明刚一众人显然对古庙的历史无感,只为酬谢。过了宫门,是一条笔直大道,主殿前一个铜炉油的发亮,两只铜鹤展翅欲飞,石柱上盘龙四爪,只差点睛,壁上则是历代的典故。顶上的嵌瓷让人眼花缭乱,细看之下才知道是封神演义,武王伐纣,各路诸侯兵发朝歌。
大师满头银发、盘了发髻,一缕白须顷长到胸前,着一件深蓝色直缀道袍,手捻琵琶,酣唱淋漓,不顾周遭。“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旁边的几位鹤发老者,却丝毫不觉厌烦,闭目养神,仿佛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曲罢,老者们起身作揖,躬身告请。陈明刚等人这才迎了进去,忙半鞠躬喊:“大师早。”
“你们来了?”大师一捻长须。
“过来酬谢神恩,”陈明刚忙说,“给玄帝添香添油。”
“心诚则灵。”大师却说,“老道还有要事在身,各位自便。”说着正要离开。
“大师,”李雯雯却迎了上去,“我有要事想请教大师?”
“施主请讲。”
“我想问问财运。”李雯雯也不废话,让陈明刚忙拉了回去,“你这婆娘,懂不懂礼数啊?别耽误大师。”
“无妨无妨,”大师却劝住,“看来你二人应是一对。”
“大师好眼力,”陈明刚唯唯诺诺,“我跟她才刚开始。”
“二位是天作之合,”大师说,“婚后衣食不愁,岁岁余晏。”
“多谢大师,”李雯雯听的心花怒放,拉着陈明刚说:“大师这么说,那我们早点完婚。”
“不必猴急,”大师又说,“施主先报个数字过来。”
“5。”李雯雯毫不犹豫就说了。
“恭喜施主,”大师言,“未来五年只要施主心无邪念,一心为善,便财运亨通。”
“多谢大师。”陈明刚立刻点头。
后边的人过来,也居然要大师指点迷津,谁知大师却说:“陈施主,你讲尔等姓名、所求之状以毛笔写下,放在案前,点三柱头香,贫道自会批注,明日午时再来取回。”便走回内堂去。
陈明刚一看周围,角落处刚好有一方朱色案桌靠墙,三张椅子,桌上歙砚一方、宣笔一支、青磁纸数张,还有朱泥作蘸。
“毛笔字,谁会写?”陈明刚看着周围,无一人回答。
此时外头走进一人,走近来才知道是王雨棋,“原来你们来这里是不问苍生问鬼神啊。”
“王主管别乱说,”陈明刚立刻嘘声一下,“玄帝灵得很。”
“求神莫若求己。”王雨棋却说,“还以为你们拿了公司的面包车哪去了,说是旅游,却来这里问神。”
“王主管别见怪,”后边一人忙说,“心诚则灵嘛。”
“对了,王主管,”后边一人忙走过来,“你会不会写毛笔字?”
“对哦,”又有人说,“王主管好似练过。”
“练过又怎?”王雨棋没好气的说,“你们连毛笔都不会写还好意思来求神?”
“我们哪里敢跟王主管相提并论?”后边那位说,“我们就是文化低,水平差,哪像您,才三年就是管理层。”
“别废话了,”王雨棋执起宣笔,沾了沾朱泥,“快说,要怎么写?”
“信子刘柏和求问北极真武玄天上帝主君。。。。”刘柏和一言一句,王雨棋快笔手书,字体工整不多一毫。
“信女何美贵求问北极真武玄天上帝主君。。。。”
十六人求问,刚好桌上十六张纸写毕。李雯雯好生羡慕:“王主管,看您的手法,好像是个专业户?”
“这倒没什么,我在我们老家农村,村口有个土地庙,信众来庙里求菩萨,不识字,只好让我代笔,我好收些润笔费。”王雨棋接着说,“我那些老乡,大字不识一个,背起书来可是流畅的很,一字不差。”
“这您就不懂了,”陈明刚解释说,“神明不可欺,一旦说错话写错字,可是要遭报应的。咱们可不像您,您有文化有学识,起点比咱们都高,自然无欲无求。哪像咱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只好盼玄帝盼菩萨,问卦求神,好知道去处。”
“就是嘛。”李雯雯揶揄,“王主管,你虽说也是农村的,可你是名牌大学,又是硕士研究生。哪像我呀,就是个二流学校出来的,没背景,家里人还天天盼我早点嫁人呢。”
“对了,”后边有人说道,“写好以后要放到玄帝案前供奉呢。”
陈明刚知晓,立刻双手持青磁纸,跪到玄帝案桌前,放在香炉下,插了三炷香,除了王雨棋,其余人等皆三跪九叩,态度虔诚。
“诸位,”后堂来了一位庙祝,约莫四十出头,“师父让我来传话。”
众人马上起身,庙祝才说:“师父请问诸位,是否遂愿?”
众才想起,之前靠着“马踏长亭”的签文赚的满贯,便异口同声回话:“遂愿、遂愿。”
庙祝又说,“既然遂愿,师父有事倒要告知各位。”
“不敢当,”陈明刚立刻代诸人回,“大师有事,但请吩咐,我等不敢托词。”
“陈施主严重,”庙祝说,“有位少年,今年即将毕业,尚未有职。”
众人听后,都望着王雨棋,庙祝似乎没有留意,继续说:“这位少年,不日将会到贵司履职。”
王雨棋开始好奇了,“我们公司每年都招聘很多新人,过来履职,有什么奇怪的呢?我还以为大师有什么神奇之处,原来都是些基本常识,亏你们还当是神机妙算呢。”
周遭人脸色开始凝重,还好陈明刚润滑一下,“大师既然开口,亦即这人非同凡响,不同于以往。”
“那我就要看看怎么个不同以往法?”王雨棋说,“看来我要跟人事部打个招呼咯。”
“慢着,”内堂进来一人,短削发根,着一袭葛衫,飘逸飞羽,却是富察聪。
“先生好。”王雨棋立即问好。
“富察先生好。”众人跟着问安。
“原来走路没声的是他。”李雯雯才说,“我还以为。。。。。”
“先生怎么在此?”王雨棋问。
“我为什么不能在此?”富察聪悻悻责问,“倒是你,”指着王雨棋,“在别人的地盘胡言乱语些什么?”
“我没胡言乱语,”王雨棋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凡事求诸神明,还要人来干嘛?”
“哈哈哈。。。”富察聪却是一阵笑语。
“先生在笑什么?”王雨棋有些似乎不如周边那些人明白,李雯雯却想:“笑你这个无知小辈呗”。
“难得有个明白人啊。”富察聪转闷为喜,“王主管,不如到内堂请茶,如何?”
王雨棋看看周围盯着他的眼睛,只好说:“恭敬不如从命。”
后堂的阁楼,只有三层高,却可俯瞰整个新街口的主要道路,大师眼前一张根雕的大桌,坭兴陶的牛尊壶、天目盏茶碗,王雨棋闻了闻,不知是何滋味,便问:“请问大师,这是哪号茶叶?”
“武当山的平常清茶。”大师端坐着,品一口香茗。
王雨棋半鞠躬,才坐下,也品了一口。
“觉得如何?”富察聪问。
“平淡如清水,无味。”王雨棋说。
“武当清茶本当如此,”大师开口,“平平无奇,本无一物。”
“本无一物?”王雨棋才想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施主似乎明白了?”大师才说。
“大师指教,”王雨棋说,“我还是一知半解。”
“签文之中,原本就无马踏长亭一卦。”大师才开口。
“没有这一签?”王雨棋甚是差异,公司上下都传言的签文,居然本无?
“费解,实在费解,”王雨棋看了看富察聪,“这是怎么回事?”
大师取出签筒一个,递了过去,言:“随手抽一支。”
王雨棋随便拿过一支,从签底拿出签文,却是“马踏长亭”四字。
富察聪又说,“再抽一支看看。”
王雨棋照做,却还是“马踏长亭。”他略有所思,才终于明白。“原来,天意莫过于人为。”
“所以我说,还只有你是个明白人。”富察聪笑了笑。
王雨棋看了看品茗的大师,和在坐的富察聪,才说:“二位就凭一张签文造出局来,在下佩服。”
“这些公司的小职员,”富察聪语重心长地说,“这家玄帝庙我常来,和这里的道长一来二往就成了熟人。后来,道长跟我说,公司的基层员工,有事没事都是来这边求神问卦的,保平安、求财神什么的。”
“有一日,”富察聪看了看街外已经出门的陈明刚等人,“这帮人又来求问,但不是求财也不是问平安。而是。。。。。来问下任领导的天命。”
“贫道就让富察贤弟将二位候选人的名字取来,”大师也开始说,“贵司的敏俊组长期执掌,但成绩不让人满意,只是借着之前几名董事长的功劳、名声,才不致衰微太过。”
“敏俊组自然不让人满意,”富察聪接话,“但是高明敦组的也是半斤八两。两组竞争,没有什么明显优势。我长期在高明敦的高层,知道出来应战,一定要吸引年轻人的目光,车止戈、赵荆瑜、黄金盈这几个老气横秋,肯定不适合;明立文和古之扬这两个疆臣又趾高气扬,无法和年轻人有效沟通,纵观全局,只有冯迎秋最为合适。因此,我极力劝服各位大佬,无论如何,一定要戮力同心,选冯迎秋出来。所幸他们都有见识,很快达成共识,不像敏俊组,一盘散沙,最后只推了个谢晚亭出来。”
“这不是很明显嘛?”王雨棋说,“你们造局,就不怕弄巧成拙?”
“若不如此,恐怕不会有将近七成的绝对优势。”富察聪说,“冯先生为人通达,平易近人,要想选举过半,易如反掌,但是只是过半,也不过微弱优势,坐天下易守天下难,冯先生倘若过半,四年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微弱一次。”
王雨棋还是似懂非懂,“照你这么说,你这样做,是为了保冯先生八年的任期?”
“正是,”富察聪才说,“只有绝对优势,下次的连任,才可能水到渠成。”
“先生怎么知道?”王雨棋还有疑窦,“问卦之事一定会成功?”
“这些小员工学历和见识比不上高层,又没有半点人脉,只好求神拜佛,想着改变命运。”富察聪说,“鬼神之名,是最好的宣传。”
“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王雨棋才明白,为什么冯迎秋没有过多的宣传,反而低调行事,满口都是些公司福祉、关心员工福利的话,“最好的宣传,是不经意间。”
“先生不愧是怪才。”王雨棋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敢当,”富察聪才说,“也要大师配合才是。”大师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
“先生真的打算,执教港大?”王雨棋看着窗外,新雨后,一派清鲜之感。
“我原本就是港大的一名穷书生,幸得冯先生识才,请我到他办公司当特助,否则我现在还在港大的研究室里挂着名呢。”富察聪感喟。
“我明白先生的意思,”王雨棋说,“那晚先生已经道明,想学陶朱、子陵,不问俗事。”
“这件事,还请王主管守口如瓶。”
“先生放心,”王雨棋说,“我也是得冯先生赏识,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还请以后多到港大来找我。”
“一定一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