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种之后,没多日,田地里那可爱的嫩芽显露出来,刚开始的时候,有些羞涩左瞧瞧右看看,随后,呼吸了空气,照足了阳光,胆量大了起来,伸出了腰身,先是纤弱,摆弄几日后,壮实了许多。地里是忙碌的农民,东山到西山都是,苗间的青草、嫩芽不用锄具,单手拔下来,聚拢多了,放到锅里,能捱一日是一日。沟坎、地畔被剥得精光的树木早就泛了青,嫩芽成了树叶,由小到大,由稀疏到浓密,不到半月的光景遮盖了四处了。阳光很柔和,绝非往日的模样,农民们想起那些时日,还是胆战心惊。苏童与娘像往常一样在地里劳作,左右忙乎的几个小姑娘的眼睛不听使唤了,稍不留神,一棵苗被锄了下来,少不了被一顿好骂。小姑娘余光瞅着近处的苏童,不怕娘责怪,倒担忧苏童嫌弃。
“小五子该找婆家了吧?”娘打个圆场,停下手中活,笑着说道。
“他嫂子,老大还没有着落了,小五子急什么,与童儿同岁,童儿还没有……”说话的夫家也姓苏,苏家楼外姓不多,辈分上下不出五服。她继续道,“小三、小四、小五子整日里胡思乱想,这苏家楼没出五服,不要说祖宗之制不许,就是许了,生个崽子哪个不是嘴歪眼斜,哈喇子流一地,见爹喊大哥,见娘喊大姐。”
“娘,哪里像你说得那么严重?”小五子在反驳。
“是啊,小五子,你哪里知道严重性。”娘偷瞄小五子,“杨家庄就出现这倒霉事,好似六服了吧,一个个怪胎,小两口投了洛河了,你不信,去我们家问你大哥去,你大哥拜把子兄弟杨德财封锁消息,因为是丑事,谁愿意传出去。”苏童当然听出来是假话,无论是什么话,他都不感兴趣,他放下锄头走到田埂,将锄头横放,正好他可以端坐上面,托着腮帮子望着东山。
苏童有心思,最近他常做一个梦,梦中他跨上一匹白马,在广阔的山路上奔驰,上有蓝天白云,下是绿草红花,“嘚嘚嘚”“嘚嘚嘚”,蹄印浮在脑海里,甜在心里。他醒过来,娘在跟前正纳鞋底,长长的白线转眼间隐去,娘用嘴角轻轻一划,粗壮的白线便断了。
“又做梦了?”娘没有看苏童,眼神里也知道这几日里苏童的梦里是彩色的。她故意戏谑道,“是不是相中谁家的姑娘了?”苏童刚才香甜的微笑顷刻间成了爹的破损的柳琴。
“人家要当和尚,你就不会有这闲工夫开玩笑了。”
“当和尚,这苏家还指望你呢,你兄弟这个倔种气得我半死,如果你也是不屑之子,我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一头撞死在老槐树上就算了。”
苏童听着爹不停的唠叨,也觉心寒。虽然他有时也埋怨爹整日里唱戏,不务正业,但是他觉得弟弟惹爹一病不起,差点过去更是一种罪过。好在,苏伟去了二叔家,也能减轻点负担,算有一个出路吧。也了了爹的心愿,眼见心烦,说不定爹这病还真能躺出事来。苏童想帮爹修理柳琴,爹不让,说一边凉快去。娘想起苏童曾经说过送他们一袋大米的方年,她问又见过方大叔吗?苏童很是失望地摇摇头。
“什么方大叔,还是不见的好,都是传说而已,我听说君山那里土匪闹腾的厉害,童儿,千万不要与他们有什么瓜葛,我们是唱戏的,通过唱戏能在这乱世之秋,民不聊生的时代混口饭吃,有衣服穿就行了。咱也不做什么‘精忠报国’的将士,爹也不希望你去争个‘状元’的头衔。保全性命,有个家庭,儿孙满堂就好。”
娘听爹这么一说,手中活停顿下来。爹手握小刀在抬头看见娘的时候也停顿下来,二人面面相觑,娘点了头,她很是庆幸爹能够清醒过来,那天的话简直悖了天了。
娘拉着苏童的手,苏童乖巧地坐在娘身边。
“童儿十四岁了,像个大男人了,这双大脚比你爹大了一个码,快穿上吧。”娘要帮苏童换掉布鞋。苏童哪里愿意,他说自己来,他说还以为是给爹准备的呢。
“给你爹准备,你爹还是抱着他的小妾过活去吧!”娘不觉低头掩饰而笑。苏童只想笑,但是怕爹责怪,也是强忍着。爹听到娘的讽刺挖苦,自知理亏,站起,躲到一旁忙乎手中的活去了。苏童穿上鞋子,感觉身轻如燕,他自语道,“这双鞋子一定能撵上方大叔的白马——白马——雪白的毛皮,真羡慕死人了。”
“童儿,童儿就是娘心中的白马,雪白的毛皮,真羡慕死人了。”娘学着苏童的口气,只把一旁玩耍的苏金花嫉妒得要死,她撒娇地说娘不疼她。娘将苏金花与苏峰揽在怀里,正好是个满怀。
“我看啊,只有你们俩才能继承你们爹的衣钵,这张小脸,小嘴,小身段就是‘角’。”她说着苏金花又说苏峰。正忙乎的苏来听到她这样一说,转过身来,嘴角发出“嗤”的一声。娘知道他的固执与封建传统思想。
玉苗长势喜人,不需要整日相陪。娘在家里忙乎了,纳鞋底、缝补衣服,绳头线脑少不了。无事可做,苏童跑出去了,他并没有走远,而是迅速爬上了老槐树。秃光的老槐树光洁的身躯经过前几日雨水的洗礼,显得有了些灵气,这股灵气也许是从根部冒出来的,也许是从老槐树的心脏释放出来的。苏童听村里有年龄的人说过,这老槐树是成了精的,夜半子时,无风无月,如果坐在它的怀里,能够听到它的喘息声。那时,苏童还真信了,他果然壮着胆子约好几个挚友到了夜半,无风无月,他们来到老槐树下。找了半天也不见老槐树的胸怀在哪里,最后苏童说哪里宽阔就是哪里,于是,他们找了一处宽阔地坐下来,正好能容纳他们几个,他们将耳朵贴在树干上,你说还真是的,呼噜呼噜的声音连续不断,于是,他们便传开了。
苏童攀上最高一枝,苏金花、苏峰也随了来了,苏金花在下面喊大哥。苏峰没有言声只是坐在一块石头上仰望着苏童与老槐树。苏童没有理会苏金花,他向远处张望。这是午后,确切说应该是伏末后的午后,远没有前几日的干燥热烈,阳光也变得柔和多了,偶有几股清风吹在脸上清凉不少。田地里农民们还在劳作,他们在为玉蜀黍舔肥加土,苏童很是感伤,因为秋收一到,又将是一场灾难,苏家楼百姓盼望着这一季的收成定然会打了水漂,秋日过后,便是冬日了,这怎么过活。官道上是从南方赶回来一群人,像回归的雁群。苏童听娘说过了,雨水一下,去南方逃难的饥民又回家乡来了,这贫瘠、穷苦的家乡比他乡要好。
山路旁的官道从来没有消停过,马自然少不了,有带枪的军人骑马奔驰而过,有行进的马车耀武扬威,有穿着短衫腰插双枪的土匪骑马吆喝,还有拎着皮包时不时擦拭额头汗水的长袍马褂。就是不见那匹白马,如流云般的白马。苏童站在老槐树上有些时辰了,树下的苏金花有些不耐烦了,苏峰仰着脸望着苏童出神。苏童冷不丁看见发呆了的他,他问他想什么呢?
苏峰没有听见。苏金花上前踢了他一脚。他才醒悟过来。他说他也想爬上老槐树看看外面的风景。苏金花说他臭美,苏峰没有反驳,依然是出神。就在苏金花反驳与无事可做的时候,官道上果然现出一匹白马。真是苏童看到的那匹。苏童扯开嗓子喊道,“方大叔,方大叔。”正疾驰的白马被重重地拉了一下缰绳,顷刻间停了下来,方大叔转过身,他显然看到远处一棵老槐树上的苏童,他看得真切,从褡裢里掏出一个布袋子放在官道旁的一棵小树上,挂着很是显眼。随后,他打了一个口哨走了。苏童很是难过,难道方大叔不理解他的心吗?苏童让苏峰到官道上取布袋子。苏峰心喜,一溜烟去了,又是一溜烟回来了。
“苏峰是大命之人。”
“哥,你说什么意思?”苏金花问。
“将来打仗当个逃兵,子弹都不如他跑得快!”苏金花信了大哥的,直骂苏峰一定是个胆小鬼,苏峰反驳说自己不是胆小鬼。他一反驳,苏金花竟然气哭了。苏峰好一阵安慰,她才现出了喜色。苏童让他们回家,告诉娘,他要到山里去找方大叔,不要挂念他。
苏童就是不信,脚下的布鞋赶不上一匹马。刚跑出几步,是很快的,还笑话人家苏峰,自己恐怕更是如此。转眼间,脚下的频率就慢了下来。前面的官道一旁现出两条小道,苏童没有把握,于是,他惯用小朋友玩法,在地上捡起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子抛向空中,然后接在手中。最后,他选定了一条小路,向前跑去。前面的山石、丘陵多了起来,秃光的树木也是呲牙咧嘴地望着他,饿死在路上的尸骨散发出恶臭的味道引得树上、山上的秃鹫在守望着。
苏童加快了脚步,他思量找找看,走出几里如果没有方大叔的马蹄踪迹,这说明占卜的错误,明日再去寻官道,或者其他小道。也巧,正想如此,地面竟然现出马蹄印。他丈量了前后之间的距离再思量方大叔的白马身长,真得差不多。苏童欣喜,占卜也好,误打误撞也好,走走再说。马蹄印很是规整,前面一条深沟,沟下一片泥泞,是一滩沼泽地。对于农家孩子来说这些苏童是能判断出来的,人马下去会越陷越深,深沟宽约两丈,远远的对面岸头有一片马蹄印,苏童脑海里立刻浮现一匹白马腾空而起,仰天长啸,越过沼泽地,驶向远方。
苏童并没有因为这片沼泽地挡住去路而忧虑,相反他想出与白马不同招数。他四周寻些藤蔓,岸边藤蔓繁杂,苏童折断数十条将它们缠绕一起,对岸有块巨石,苏童心里有了底,他将缠绕的藤蔓随手扔去,“啪”套牢了巨石。苏童用力试探一下,感觉可以,便顺着身子缓缓爬去,他身体轻盈如灵猴般,藤蔓并没有承受多大的拉力与重力,苏童就到了对岸。苏童收拾藤蔓,将其握在手中。他想也许还能用得上。他再次查看地上的马蹄印,依然规整,可是岸头的印记相当深厚,一定是白马跃过来那刹那间已将全身气力用在了后腿,稳字当头。待平稳之后,他们扬长而去。
顺着马蹄印,苏童继续赶路,夕阳已经现出了酡红色,它就像浸在红酒里的渔船在漫无边际的海洋里缓缓而行。前面出现一个小村庄,没有几户人家,但是依稀能听到一些刨木声“嚓嚓嚓”“嚓嚓嚓”。他走过去,才发现这个靠山的小村庄确实有它自身的特点,不像苏家楼。苏家楼的墙都是泥浆沾麦草夯实几天后堆积而成,而眼前的墙垣没有泥浆与麦草的痕迹,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块堆砌成的,并且左右上下前后视觉里绝对是一条笔直的线。茅草屋没有什么两样,门板没有残损,光洁的上面涂上了应该好几层桐油。
苏童敲门,没有人回答。再次抬手,欲敲,有人拉开了门,是一个忠厚的农民,粗布粗衣,苏童看得亲切,他像极了苏家楼的村民,有时,他对父亲的不满也源于这一点。本身就是一个农家人不务农事,都是娘侍候着;农家里粗布烂衫,而爹一身长袍,尽管有些补丁,但是总日里齐整;有人说起,他才不屑道,“角”怎能与你们摆弄泥巴的下人为伍。这些都被苏童兄弟俩还有娘视为“不务正业,穷摆呼的酸样”。眼前的农家人,苏童看得特顺眼,当然人家也看出小伙子眉清目秀,不是公子,便是仙童,虽然身着粗布,但是瑕不掩瑜。
农家人问他找谁?苏童叫了一声大叔。农家人点点头,问他是否口渴。苏童说渴了。农家大叔给苏童倒了一碗水,苏童“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农家大叔又倒了一碗。苏童没有喝,便询问大叔是否看到一个骑白马的人。农家大叔竟然紧蹙眉宇,长时间的不语,只是观望着眼前年轻人发呆。苏童看出蹊跷,询问缘由。农家大叔走出门外,环视四周,见没有人,关上院门,说,“那骑白马的是这君山的大当家叫方年,他一帮兄弟无恶不作,烧杀抢掠,最近还听说勾结上了日本人。”
苏童一惊,自语道,“日本人,日本人是什么人?”
农家大叔并没有听到他咕噜什么,只是问他要找方年做什么?
苏童颇为疑惑道,“方大叔不是你所说之人,炯炯的眼神里没有邪恶、霸道与诡诈,有的只是善良、正直与行侠仗义。”
农家大叔见苏童不信,只是劝他不要上山为好,如果落入他们手中,抓住当土匪是小,被斩杀了扔到后山喂狼那是极为不划算的。苏童坚持,他说,“如果正像大叔所说,我更应该上山,我要当着众人的面询问方大叔为何要这样?”苏童想起了大叔所说的日本人,他便询问。大叔说他原本在鲁镇矿上下井,前几日,矿上来了几个日本人,一个有文化的年轻人喊了几个口号,日本人便将他捆在木桩上当着所有工人的面把他枪杀了。大叔说他觉得情形不对,以后情况更难说,于是趁个机会逃出了矿山,找了这个隐秘的地方,无家无口也落个清闲自在。苏童从大叔的口中知道了土匪的恶毒与日本人的凶残,他都记住了,心里上已经与他们势不两立。农家大叔还是奉劝苏童不要去山上,苏童说没事的,自己会见机行事。农家大叔说他陪他去,苏童知道他不放心,连忙谢绝。苏童又将满碗水喝尽,谢别大叔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