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静地在草原上挖坑。
这个坑在三个月前就已经开始挖了,刚开始是准备留给我当墓穴的,因为我是中原人,按照阿爸他们的说法,狼是不会吃不是牧人的尸体,狼不吃,腾格里就不会收这个灵魂,那我也就无回,变成了一只草原上的孤魂野鬼。他们当然不想让我做孤魂野鬼,在得知我没救了以后就已近开始着手挖这个坑了,想着等我死后就将我埋进去。
没想到,他们居然比我走得还要早。
昨天月圆,马群受到了袭击。尽管小狼很努力地驱赶狼群,但终究是单枪匹马,怎么对付这几十头狼呢。小狼的脸被狼爪抓出一道痕,鲜红的血从翻开的肉里流出。它吃痛地嚎叫一声,跌跌撞撞冲出狼的包围圈。阿爸额吉见状自然是要拼死保卫马群的,阿爸骑着另外的一匹马,拿着弓箭冲了出去——他之前的坐骑被小狼吃掉了,去赶狼,额吉也不甘示弱,抄起我平常用的套马杆也跟了上去。双人几宿未归。最后,有牧民和我说,阿爸额吉被腾格里收走了灵魂。这意思自然是阿爸额吉死了。
既然他们的尸体被狼吃掉了,灵魂被腾格里收走了,那我总不可能跑去找骨头来埋葬吧。再说,草原上那么多具森森白骨,我怎么可能认得出来。他们也不是我的亲爹娘,我也用不着那么尽心尽力为他们料理后事。嗯,我就是这么地没心没肺。
简单一点,直接给他们弄一个衣冠冢,既有诚信,又快捷。反正他们的坑已经挖得七七八八了,我只要再稍加修改就好了。
多得阿爸额吉的拼死保护,马群安然无恙,只是阿爸额吉骑出去的那匹马不见了踪影。估计是被狼吃掉了。
待到我终于挖好的时候,太阳已经沉下地平线,阴风飕飕刮过,拂乱了我的头发。黑马一直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等着我。现在阿爸额吉都不在了,我也已经是病入膏盲,苟延残喘,没几天好活了。小狼它走了,马群明天就有人来收了。恍惚间发现,自己已是孜然一身,剩下一匹黑马,一把刀,还有一点他们的积蓄。将他们的衣服叠整齐放进去后,心事重重地埋好,竖了块木头,上面写着:阿爸,额吉之墓。我从来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也从来没叫过我的名字。他们一向是叫我闺女的,而我一向都是喊他们阿爸额吉的。就这样,完全不知道对方名字的我们居然可以安然无恙地活了两年十个月零五天三个对时。堪称世界奇迹。
若有外人看到我如此难过地埋葬,一定会想:这俩人收了一个孝顺女儿啊,非亲非故还如此认真地悼念。其实我心里是这么想的:完了完了,今后我吃什么啊,我可不想在这草原上喂狼啊,我还想活呢。虽然我没几天好活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表现出来的情感是一样的念念不舍,生无可恋。
若人生能重来……
“阿爸,额吉,你们一路走好,在腾格里那里要活得好好的。对了,顺便祈祷一下我有足够的食物,我可不想饿死在这荒无人烟的草原上。”我装模作样地闭眼跪在木牌前说。说完后又按照中原人祭祀的方式磕了三个头,以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
起身的时候发现木牌上边坐着一位老头儿。那么轻飘飘的一块木牌上边居然可以坐人,那人还是笑嘻嘻地看着我。通常这种情况下,别人想到的应该是:哇,这么厉害的人一定是神仙!而我想到的是:完了,这家伙该是有多轻啊,一会儿风大起来他就要被吹走了。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的胡须直直拖到地上,眉须也是白得骇人,这么白的人还穿着白色的锦缎做的衣服,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棍子的一段还有一大串白色……我情不自禁给他起了个名儿叫做小白。
他面不改色地盯着我一阵子,才说:“你不认得我?”我要是认得他那我早就是天上那些老掉牙的神仙了。我很诚实地摇摇头。
“是你不想认我还是不敢认我?”他又问。
“说了不认得就是不认得,你怎么那么烦。”
“那你知道你是谁吗?”
“赶紧从木牌上下来,一会儿风大你就被吹走了。”
他用他手上的棍子敲了敲我的头,再次发问:“那你知道你是谁吗?”
“不知道不知道,赶紧下来,就算你不被吹走你也会被狼吃掉。”
“你当真不认得我了?”他很诧异地用棍子指了指自己。
“你烦不烦啊。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就算你不被风吹走,不被狼吃掉,你也会被路过的马匪绑架!”土堆后边果真跳出来十几个蒙面的人,带头的一个看上去被吓得不轻:“娘的,这也被你给发现了。兄弟们,把他俩还有那马给绑了。”
“乌鸦嘴。”老头儿瞪了我一眼。
“……”
后来事实证明,被绑的我们不愁吃喝,总好过在茫茫草原上边被风吹走和喂狼。我和那老头儿被扔进了一间小黑屋里,与外头的风、狼、以及疯狼隔绝了。
在这间小黑屋里,我突然想到我已经活过了三个月了,很久都没有再病发过。本来在这间小黑屋里不愁吃喝是挺好的一件事,奈何有一人不想让我好过,就是那老头儿。那老头儿每天都在追问我:“你认得我吗?”
“不认得。”
“你知道你是谁吗?”
“不知道。”
“你当真不认得我了?”
“不认得。”
“你当真不知道你是谁吗?”
“不知道。”
“你每次回答能多说一个字吗?”
“不可以。”
老头儿急火攻心,差点吐血而亡。而我差点光荣地成为了他一家人的千古罪人。
“老夫见你骨骼惊奇,实乃世俗奇人。不如随了老夫,让老夫教你在世间失传多年的《葵花宝典》如何?”
“随你妈。”
“你多回我一个字会死的吗?”
“不会死。”
“那你可不可以不回我三个字啊?”
“不可以。”
“你除了不可以你还会说啥?”
“不可能。”
“……”
然后第二天又开始问我:“你认得我吗?”
“不认得。”
……
终于有一次,他问了我一个令我深思的问题:“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绑架我们吗?”
我思考了很久,才回复他:“不知道。”
“除了不知道你还会说啥?”
“不清楚。”
……
我们就在这样的一问一答中渡过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一次他忍不住了。在一个马匪送饭的时候,他问:“你们为什么要绑架我们啊?”
那马匪盯着我俩看了半天,才说:“我们老大觉得你们骨骼惊奇,实乃俗世奇人。过几天我们绑架的小孩子就由你俩来教,反正你俩看起来也不是本地人,应该都读过书的。”
“那你让他们读书做什么?”他又问。
“进京赶考啊。我们绑架的小孩子都是要文武双全的,尤其善武。学好了文就可以进京赶考,万一中榜了就可以做官。期间他们又善武,皇上很有可能把他们提拔成将军什么的,重兵权在手中,届时我们想当皇帝就让他们和我们里应外合,打皇上个措手不及。”
“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