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坚持住。”上面有人在喊话,如琇抬头望去,只见从井上下来一个人影,是他的身体将井口的光给挡住了,这人手里拽着绳子,脚蹬着井里的石缝,一步步越来越近,这时,如琇耳边又听到井口上边,在哭喊声隐约传过来,那声音依稀便是母亲的哭声,“老天爷呀,不让人活了呀……”
下井来的人,是驻村地质队的一个小伙子,叫张望,他穿着地质队在泥水里作业用的胶皮叉裤,敏捷地拽着绳子下到井底,小心地踩在石缝间,将绳子拴在如琇父亲的腰上,井里冷气森森,虽然穿着皮太裤,张望依旧冻得浑身哆嗦,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如琇父亲拽着肩膀提起来,跟上面的人合作,一点点向上提去,如琇父亲无力地呻吟着,身子从水里升起来,一片水流淌下,落在井里,溅落在如琇的脸上身上。
又垂下一根绳子来,张望如法炮制,将如琇从水里提起来,往腰上拴绳子,他已经冻得嘴唇发白,说话也断断续续,“如……如琇,坚持住,别……害怕,马上就把你救……上去,坚持。”
“坚持啊,如琇,”一个尖细带着哭腔的女声从上面传来,啊,是月华的声音。
如琇冷得要命,痛得要命,她下意识地紧紧抓住绳子,张望在旁边指挥她,“脚,脚蹬住……蹬住石头缝。”
身子离了水,如琇试着按照张望的指挥,用脚象他一样蹬住石缝,可是两腿不听使唤,右腿一使劲,反而一阵钻心的疼痛,让她脱口叫了起来,“啊——”
“坏……坏了,你腿上有伤,”张望正将父亲往上托举,对如琇说:“别急,等一下我再举你。”
井口上面,有人高喊道:“张望,你帮助他们保持身体平衡,头别撞到井壁。”那是地质队莫工程师的声音,他指挥着井口上拽绳子的几个小伙子,慢慢将如琇父女提上井口。
如琇身上的水,哗哗地往下淌,她说不出的难受,浑身撕裂般地疼,当头露出井口时,太阳光照过来,一阵眩晕,便又不省人事了。
原来,当如琇跳下井以后,追过来的母亲吓瘫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这时,不放心的父亲拄着拐杖走过来,明白女儿跳了井以后,不顾一切,爬上井台往下看,正看见如琇在井底挣扎,老人忘了自己身患疾病,顺着井筒便下,他连走路都不利索,哪能下得了井?手脚一滑,便掉了下去。
正巧地质队的一班人从街上路过,见此情景,大家齐心协力赶过来救人,月华、小玲等村里的人闻知消息,也都迅速赶到,张望飞步取来叉裤绳索等专用装备,在莫工程师的指挥下,将父女二人救上了井口。
父亲年老体弱,如琇受伤甚重,两个人都昏了过去。
如兰失声痛哭,她将两床棉被盖在父亲和妹妹的身上,母亲过来帮忙,如兰气恼地推开她,向母亲瞪着眼喊道:“这回你满意了?”
等如琇再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了医院里。
白色的墙壁,高吊的输液瓶,如琇自小身体强壮,从来没住过院,她晃了晃脑袋,觉得异常沉重,象是戴着头盔,听旁边有人轻说说:“别动,别动。”
臂上缠着血压器,手上扎着输液管,头上套着监测仪,腿上绑着夹板棚带,鼻子上通着氧气,这种“五花大绑”的感觉让如琇象是被压在了泰山下面。
“你醒了,这是重症监护室,感觉怎么样?”一个年轻小护士的脸,出现在面前。
“没事。”如琇的声音又哑又涩。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有些惊慌地问护士:“我爸爸呢?”
“在普通病房。”小护士看见如琇睁大了眼睛,一副着急的模样,赶紧安慰她:“别担心,听说他伤得不重,按感冒收治的。”
如琇松了口气,她看见旁边还有一张病床,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躺在床上,正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她习惯性地露出一丝微笑,“小弟弟,你好。”
“嗯。”小男孩点点头,他头上腿上都缠着绷带,一双黑漆漆的眼珠骨碌碌转,显得既聪明又活泼,“你昨天晚上可吓人了。”
“是吗?”
“又哭又叫,还说‘死给你看’ 。”小男孩学着如琇喊叫的模样,既调皮又可爱,如琇笑了笑,继而又一阵难受。她回忆起自己“跳井”的经过,恍惚中感觉如同隔世发生的事情。
“小兄弟,你怎么受得伤?”如琇摇了摇头,象要把什么甩开,她决定不再老是想起自己的伤心事。
男孩子并没有回答她,抽了抽鼻子,将脸扭了过去,如琇感觉奇怪,旁边的小护士朝着如琇微笑了一下,悄悄挤了挤眼睛。如琇会意地笑了笑,既然男孩子有伤有隐情,她自然不再问。这时,随着意识越来越清醒,自己腿上的疼痛感越来越强烈。
如兰轻轻走了进来,她两眼里都是血丝,满身是神情疲惫的模样,一定是昨晚一夜没睡,她见妹妹醒过来,有些惊喜,奔过来说道:“好了好了,你终于醒了,昨天折腾了半宿,吓死人了,我跟妈打了半天架,闹得医院里的人都看热闹,真丢人,唉,不说了,对了,爸爸没事了,他没伤着骨头,现在就是发烧,医生说有三两天就能出院。”
“我的腿断了吗?”如琇望着自己绑着绷带的腿。
“嗯……是的,骨折,不过没事,医生说你还处于生长期,这时候骨折最容易治,就象小树一样,很快就好长起来。”
“二姐,你歇会吧。别把你也累着,唉。”
“我没事,我把妈给轰走了,如果她再来,我还跟她打架。”
如琇沉默了,提起母亲,让她有些伤心,但却没有那种强烈的愤怒感,仿佛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把自己的怒火给消磨了,心里只觉得苦涩和茫然。
那个聪明成熟,人见人夸的苏如琇,那个勤劳能干,为人楷模的苏如琇,哪里去了呢?现在躺在病床上的,是个众人皆贬,违背母命,忤逆不孝,跳井自杀未遂的疯女子……这还是我吗?
邻床的小男孩子坐着轮椅出去解手了,旁边的小护士笑嘻嘻地对如琇小声说:“我告诉你,王小刚……就是这个小孩儿,他的腿是怎么伤的你知道吗?嘻嘻,他想到少林寺里去学武术,偷偷从家里跑了出来,结果,少林寺没找到,自己在山里乱走,从悬崖上跌下来……真把人给逗死了,他不愿意别人问,小孩子可有自尊心呢。”
时下社会上正流行武术热,好多青少年对“少林”、“武当”盲目崇拜,同时也闹出了好多笑话。
“苏如琇,”门口又进来一个端着白瓷盘的小护士,冲着如琇嘻笑,如琇一看,原来是熟人,以前父亲住院时,和她打过交道,姓韩,很热情的一个女孩子,和如琇非常投缘,成了好朋友,她高兴地叫道:“小韩,是你。”忽然心里又涌上一丝尴尬,现在自己这个跳井的“疯姑娘”,应该怎么面对热情的“老朋友”呢?
小韩并没有丝毫的变化,叽叽喳喳地说:“我看见是你受了伤,吓了一跳,你可不知道,昨天那副狼狈模样,浑身又是水又是血,昏迷着还不算,脸上那副咬牙切齿的表情,可真吓人,我给你换衣服的时候,眼泪直往下掉,我知道你这人爱干净,就顺便给你擦了身子……”
如琇这才注意到,自己穿的是一身病号服。
“小韩……”如琇冲小韩闪了闪大眼睛,她本想说:“谢谢你。”可又忍住了,对于这样贴心如姐妹的情谊,说“谢谢”又怎么合适呢。
“我昨天样子很可怕吗?”如琇问道。
“嘻嘻,可怕嘛,我倒真是吓了一跳,不过,你不论什么样子,都是挺漂亮的。”小韩开玩笑说。
“去你的。”
“如琇,我听说你被迫跳井,可真是火冒三丈啊,可我是护士,只有抢救你的职责,没有帮你说话的权利,能把你这种善良的人逼到这份上,可也只有咱们中国人能办出来了……”
如琇忽然涌出了眼泪。
“别,别激动,”小韩赶紧安慰如琇,给她擦去眼泪,“你看我,又忘了自己是护士了,要是让护士长看见,又得批我了。”小韩吐了吐舌头。
如琇并不是委屈得哭,她从小韩的话语里,感觉到浓浓的对自己的维护情谊,她是站在了自己的这边,就跟二姐一样,向着那些逼自己“听话”、“嫁人”的势力开炮,这种“同袍之泽”让如琇心里一阵温暖,在意识领域“同盟军”的存在,不只是道义支持,更让她对自己行动的“正确”有了底气。
“你那个叫月华的朋友,还有……叫什么来着?她们都来了,但这是重症监护室,不让人随便进,就都给打发回去了。”小韩给如琇夹上体温表,嘴一刻也不闲着。
如琇说:“小韩,如果我妈来了,也把她打发回去。”
小韩眼睛忽闪了两下,冲她一笑,“要说你妈,这老太太也真是……挺恨人的,我要是有这么个妈,也得跳井。”
“你就是管不着。”忽然一声童声童气的喊叫,从门外响起来,却是那个叫“王小刚”的受伤小男孩,他被人推着轮椅,正从门外进来,推着他的,是一个留着短发的中年妇女,小刚正满脸怒气,正对着这妇女大喊大叫。
这一定是小刚的妈妈,如琇立刻做出了判断。
“没见过你这么不听话的孩子。”那妇女也一脸不满。
“哼。”王小刚在护士的搀扶下费劲地爬上病床,却用手推开了妈妈。
又是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如琇觉得心里莫名的别扭。对“听话”这个词,对这个词从来所代表的中国传统美德有了强烈的厌恶和反感。同时,她在心里竭力给自己“辩解”:小刚是个不懂事的大娃娃,我和他是不一样的,他幼稚任性,去投师“少林寺”,是错误的,而我,是在维护自己的权益……可是,象村里董大妈、李二婶那样的长辈们,会认同自己这些想法吗?
不会的,他们绝不会的,在这些长辈眼里,自己和王小刚没有任何区别,如琇的脑子里有些混乱,有些气愤,有些无奈,她正胡思乱想,听小韩说道:“如琇,我给你拔液,别动。”
“小韩,”如琇说道:“既然小刚能出去,那我一定也能,你帮我推过轮椅来,我要去看看我爸爸。”
“不行,你还不能动。”
过了一天,如琇和小刚的病情都稳定了,同时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她才允许坐上轮椅去看父亲。
父亲的面容更加苍老了,他见到如琇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和你妈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