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琇,你真是越长越漂亮了,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董老太婆笑咪咪地夸奖着,如琇冲她点头微笑,但心里很不自在,这种夸奖,让她觉得与今天的气氛很不相称。
“就是啊,如琇从小就听话,懂事,从来不让大人操心,是咱们全村最听话的好姑娘,谁见了她不想夸两句。”李二婶接着夸。
如琇低着头站在墙角,她听着这些话,越来越不是滋味。
母亲开口了,“如琇,今天的事,也怪我,没事先和你商量。”
如琇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她已经做好了母亲大发雷霆的准备,可是让人意外的是母亲的话和和气气,一点责怪的意思也没有,并且还做了从来就没有过的“自我批评”。
“不过呢,”母亲话锋一转,“女大当嫁,我这当妈的替你操心,也算是天经地义,李二嫂,你说是不是?”
“是啊是啊,哪个当妈的不疼闺女。”
如琇明白了,母亲拐着弯地说话,并且“自责”,其实只是方略,目的仍然是想让自己就范。
“今天人家来相亲,虽然你挺不懂事,半路上溜了,可是别人不象你这么没礼数,还夸了你半天,对你挺满意,大伙都一个劲地说我养了个好女儿……”母亲的语气里渐渐得意起来,“所以,这事我看就先这么定下来……”
“什么就这么定下来?”如琇瞪着眼吼了起来。
屋里的家人和外人,都吃惊地看着她,在他们的印象里,如琇从小便没这么吼叫过,那个彬彬有礼,懂事听话的苏如琇呢?
如琇的脸涨得通红,她也不顾得在外人在场了,冲母亲尖利地叫道:“谁让你找人相亲了?给谁相亲?我根本就没想找对象,相的哪门亲?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放在集上卖的货,我还有一点说话的权利没有?家里不想要我了,我可以走,不给你找麻烦。瞒着我让人到家里相亲,拿我当成什么了。”
也许是太着急了,她的声音尖利高亢,并且发着颤抖,因为用力太大了,就象是唱歌唱破了音,十分难听,嚷完了,她自己也觉得实在难听,并且一阵咳嗽,但如琇已经不顾得这些了。
“你少耍横,长大了,长能耐了,就不要爹妈了,是吧?告诉你,我养大了你,就有给你做主的权利。”母亲站起来,收起刚才的“和气”与“自责”,也大声地冲如琇嚷道。
董老太婆在旁边慢条斯理地给母亲帮腔,“就是嘛,当妈的都是为了儿女好,象我们这个岁数的人,黄土埋了半截子了,还能有什么指望,还不就是盼着儿女好?如琇啊,今天你们相亲,这是桩喜事,我们都替你高兴,你妈忙前忙后,她是为什么啊,你得明白老人的心思。”
如琇不想和外人言语冲突,她将脸扭过一旁。
如兰悄悄走过来,扶着妹妹坐到一张板凳上,她发现,如琇的身子在瑟瑟发抖,脸色铁青,她担心地小声说:“你先坐下,喝口水再说。”
二姐可能是唯一能支持自己的人吧?如琇的眼泪又涌满了眼眶,可是她知道,二姐从小便性子弱,平时都是躲在自己的身后,眼下满屋大人,她更不敢随便说出自己的想法。
父亲的喘息声响起来,如琇抬起泪眼向炕上望去,只见父亲躺在炕头上,喉咙里象是拉着风箱,她两步跨到炕沿旁,登上炕头,拉过一床棉被,盖在父亲身上。
“如琇,”父亲抬起头来说道:“今天这事,我也不知道,你要是委屈,咱们再好好商量,你别急。”
“爸,你别搀和,你好好养你的病。”如琇哽咽着说,给父亲掖掖被角。
“咳咳,”大姐夫干咳两声,从马扎上站起来,他是个满脸胡子的汉子,钢针似的头发,长得象个猛张飞,在当年崇尚“英雄”的年月,曾经当过“青年突击队”队长,以勇武猛愣著称,如琇平时对他有些讨厌,知道他要帮着母亲当说客了,便将脸扭过一边。
“如琇哇,”大姐夫尽量做出一副语重心长的神态,“按理说呢,现在是新社会了,婚姻是自主的,新事新办嘛。”他说到这里,丈母娘却在旁边斜了他一眼,显然是对他的说辞不满意。
“咳咳,”大姐夫又干咳两声,“这个这个,你也知道,咱们做小辈的,就得听长辈的,自古有论,天地君亲师,是吧,”他很为自己这个粗人能用上典故而得意,而且觉得引用得很恰当,话音也提高了不少,“无论怎么说,结婚,是件好事,你得从大的方面着想,父母年纪大了,他们说的就是对的。你现在不明白,这不要紧,话不说不透嘛,咱们庄户人,就得讲究个实在,花花肠子绕得太多了,就容易走到邪路上去。要我说,痛痛快快,早点结婚就得了。”
他的话语意模糊,逻辑混乱,如琇耐着性子听完没有吱声,心里暗道:“大姐怎么当初如此糊涂,找了这么个人?”她继而想起来,大姐当年的婚事,不正是母亲一手包办的吗?
这更增加了如琇的决心,大姐前车之鉴在前,自己不能再蹈覆辙,象大姐夫这种“大老粗”,可能正是母亲这辈人所欣赏的,可是我苏如琇,跟这样的人格格不入。
如琇坐在父亲身边,靠着墙角,两眼无神地盯着北山墙,她的脑子里乱纷纷的,大姐夫说完后,大姐又说,李二婶又说,自己的婶子又说,如琇也不想去仔细听,似乎这些人说的话都差不多,翻来覆去只是让如琇“听话”,以“大局”为重,如琇睁着无神的眼睛,她心里的思绪似乎象无根的浮萍一样在飘。
忽然如兰拽拽她的衣角,“婶子问你话呢。”
“啊?”如琇象如梦惊醒一样,低下头来,看见婶子正扭头望着自己。
“你到底给个痛快话啊,”婶子的目光里含着不满,“我们大家嘴皮子磨破了,你倒是听见了没有,这事儿早定下来,我们做长辈的,也早点有个章程。”
如琇没吱声,她不想顶撞婶子,这些做长辈的人,对待小辈的婚姻往往就是这个态度,“早结婚早省心”,你们是省心了,可是我呢?
婶子、李二婶、董老太婆一干人都望着如琇,她们可能都觉得这一番“苦口婆心”,如琇作为一个小辈人,应该感激涕零,回心转意了吧?
屋里只有父亲轻轻的喘息声。
如琇一言不发,母亲又忍不住发怒了,“我告诉你,这件事你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这么多人给你破解人公大礼,这是天大的面子,你别给脸不要。死猪不怕开水烫也没用,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我见得多了,你个小丫头片子别指望着跑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如琇紧闭着嘴,心里是一种难言的苦涩感觉,五脏六腑就象被一团粗糙的砂石磨着,从小,自己在村里就是一个既懂事又聪明的女孩子,别人提起来,总是夸奖,总是当作正面榜样,从来没人认为过苏如琇是一个坏孩子,今天是怎么了?
就象变了个奇怪的魔术一般,自己从好孩子变成了人见人批的坏孩子,这么多的“年高德劭”的老人家都来指责自己“不识大体”,“不明事理”。一天之间,苏如琇从上九流跌落到了下九流。
父亲从炕上爬起来,对母亲不满意地说:“你这是干什么,这么逼孩子,你要再这样,我告诉你,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爸爸,”如琇眼泪象断了线的珍珠成串地掉下来,她走过去扶住父亲,轻轻给他拍拍后背,然后再扶他躺下。母亲却不干了,站起来瞪着眼睛嚷道:“你不同意?说得倒轻巧,这个家里我里里外外一手操持,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你帮不上我一点忙,就知道给别人拽后腿,如琇的事你别管,她是吃我的奶长大的,我就得给她做主,你少掺和。”
主人夫妻绊起了嘴,别人自然觉得尴尬,董老太婆首先说坐久了腿疼,起身离去。李二婶也要回家做饭喂猪,走了。婶子又劝说了如琇几句“听大人话”之类的没味的话,带着小妹离开了。大姐夫对大姐说:“咱们也走吧。”
如珍望着默默掉泪的如琇,咂了咂嘴,开口说道:“你就别犟了,我知道你这人从小就心高气傲,等将来就明白了,咱们女人家,心再高也没用,总离不了围着锅台过日子,你就是年龄还小,心总是飞着落不了地,妈说的话不好听,可也都是实话,早结婚早生子,将来也能早享福……”
“你别说了。”如琇听得厌烦,打断大姐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