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凌乱肮脏充斥着脚臭酒臭的窝棚里,他习惯了和工人们喝酒,吹牛皮侃大山,喝醉以后将棉裤、绑腿、棉鞋、包脚步随便扔在炕头上,呼呼大睡。睡醒了以后再穿上烘干的,仍然散发着汗臭气的棉裤棉鞋,系紧鞋带,打好绑腿,坐上爬犁,再向森林进发。象老八一样瞪着眼睛骂别人“怂包蛋”。
这天,他和技术员王小乐去场部开会。
兴安岭的雪来得早,刚入冬,漫山遍野,已经全是皑皑白雪了。
马拉爬犁顺着积雪的山路,驶入山林深处,冬季的山林,除了白毛风偶尔呼啸,便一片静悄悄,白雪和黑色的树皮,黑绿色的松针,构成一副水墨山水,苍劲而荒凉。林中空地上偶尔有白雪覆盖的柴堆,那是伐区“清林”后的景象,伐木以后的规矩,是将不用的枝枝叉叉收拾干净,堆成四方形的木头堆,林区地面上不允许看到横七竖八的树枝树杈。这些柴堆有时会成为野鸟的巢穴。王小乐指着一处柴堆下面,“老张老张,你看,那里肯定会有黑嘴松鸡。咱们去抓住它。”
黑嘴松鸡是一种体型肥硕的野鸡,不怕寒冷,在地面做巢,常钻进雪窝里过夜。
张再生却不理会王小乐“抓鸡”的建议,不愿意耽误行程,赶着爬犁飞快地前进。马蹄踏在雪地上,发现特有的“吱吱”声。
“老张老张,那处绊子堆,雪窝子旁边是什么?熊瞎子吧,它要在那里蹲仓吗?”
他以为又是王小乐瞎乍乎,没理他。王小乐却来拽他的胳膊,“老张你快看,那是什么?”
远处,一堆伐木剩下的绊子和枝杈,被积雪覆盖了,黑柴白雪旁边,有一堆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远远望过去象是黑熊蜷缩在雪地上,奇怪的是,旁边还有一匹白马。
马是不会在黑熊旁边遛达的,况且此地并无野马,马匹一般是行人或猎人的坐骑,张再生心下疑惑,荒原野岭,难道有什么意外情况?他勒住驾辕的马匹,走下马爬犁,和王小乐一起,踏着积雪向那片柴堆走过去。
路旁的雪一踩一个窝,身边的树枝上结着冰挂,被穿着皮袄的张再生和王小乐碰掉了,发着“嘎崩”声,越走直近,可以看得清那马的背上有鞍子,显然是乘马,再走近一些,张再生惊讶地发现那堆黑乎乎的东西是一个卧在地上的人。
那人似乎是昏迷了,黑色的孢子皮衣,黑皮帽子,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王小乐说:“坏了,一准是猎人,马失前蹄摔伤了。”
张再生摇摇头,这里的鄂伦春族猎人个个都是山里通,并且骑术高超,哪里会马失前蹄就摔伤?他用手卷成喇叭状向前喊道:“老乡——”
那个卧在雪地上的人并没应答,只有旁边的白马刨刨蹄子,打了个响鼻,张再生和王小乐加快脚步奔过去,此处的雪地起伏不平,有好多杂乱的印子,有人和马的脚印,也有兽类的脚印,有些印子留着“扫连”(雪地上因奔跑形成的拖痕),似乎是发生过人与兽类的奔跑追逐。
“呀,是个女人。”王小东走到那个倒在地上的人跟前,伸出手去搀扶,那人的狗皮帽子下,一头长发垂下来,果然是个鄂伦春族妇女,看面容年纪不大,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身穿的“阿克苏恩”(女式皮袄)在大襟上还绣着花,两眼紧闭,从额头上流下一道血迹,血痂冻在了脸上。
张再生脱下厚棉手套,用手指触触那姑娘的脸,觉得虽然冰冷但弹性还足,他稍放了点心,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受伤昏迷很容易冻死冻残,他和王小东一边一个,架着姑娘走向自己的爬犁,积雪有半尺厚,发着“咯吱咯吱”的声响,一踩一个雪窝,走了几步,那姑娘嘴里轻轻“噫”了一声。
“呀,还活着。”王小乐乍乍乎乎地说。
“废话,当然活着。”
马爬犁上有简单的草褥子,就是用粗布装了干草,张再生卷起草褥子将这个鄂伦春族姑娘包裹起来,抱在怀里,王小乐赶着马爬犁,飞快地沿着山路向前驶去。
兴安岭地域广阔,居民点离林场很远,两个人不顾得再去开会,径直轰着马匹奔向最近的医疗点,马累了,就换上捡到的白马(估计是姑娘的坐骑),一直走到午后,才看见到镇上卫生所的红十字招牌,这时那姑娘醒了过来,她挣扎了两下,抬起头说:“书阿亚……”
“书阿亚,书阿亚,”前面提着缰绳赶马的王小乐回过头惊喜地说:“你醒了,终于醒了。”
“你们好,”那姑娘见是两个汉族人,便说起了汉族,“这是哪儿?啊,是镇上。”
张再生抱着姑娘,因为身体的温暖,姑娘冰冷的身体逐渐恢复体温,顺着她穿着鄂族“其哈密”靴子的腿上,血水渗出来,将张再生的棉裤也染红了。
“你的腿伤了,不要动。”张再生身上冻得上牙打下牙。他的腿冻木子,血水凝结在棉裤上,形成硬硬的铠甲。
卫生所的屋顶上升起淡淡黑烟,说明里面生着炉火,一股暖意涌进三个年轻人的心里,王小乐高兴地搓搓手,“好了好了,快走快走。”他拴好爬犁,和张再生一起,将受伤的姑娘抱进屋内,用他一惯的乍乍乎乎的语气说:“快,大夫大夫,腿折了,胳膊折了,快给治,你说什么……我也不知道哪儿折了。”
张再生低头望着姑娘满是血痕的脸,“你哪里疼,就跟大夫讲,除了腿上,别处还有哪里?”
姑娘点点头,眼里涌出泪花来。卫生所里的大夫却是认识这个受伤的姑娘,“啊,原来是孟吉尔芝,屯子里最能干的姑娘,你怎么了,遇到老虎了吗?哎呀,腿伤了,你别动,流血过多,真是个坚强的姑娘,流这么多血,幸亏送来及时,否则可就坏了……”
这个叫“孟吉尔芝”的鄂族姑娘望着张再生,又望望王小乐,含着眼泪点点头,张再生赶紧说道:“痛吗?别动,等着医生检查。”孟吉尔芝又点点头,用手抓着张再生的胳膊,不住瑟瑟发抖。
“医生,你可不知道,”王小乐坐在炉子旁边烤着冻僵的手,摇着脑袋说:“我们俩还以为是柴垛子旁边卧着个熊瞎子呢,结果是个受伤的大姑娘,哈哈,对了,孟……吉尔芝,你是遇到熊瞎子了吗?”
屋内生着炉火,温暖如春,孟吉尔芝的身体慢慢暖过来,身上的痛感开始越来越重,她浑身发抖,冷和痛一阵阵袭来,张再生抱着她的半边身子,看着她脸上痛苦的模样,有些担心地说:“怎么样,忍得住吗?”
“嗯,”孟吉尔芝咬着下唇,使劲点头,张再生柔声说:“没事的,如果疼,你就说,忍不住就哭出来。”
孟吉尔芝摇了摇头,只是用手紧紧抓着张再生的胳膊,将张再生抓得生疼,医生给孟吉尔芝检查腿上的伤口,轻轻用温水洗擦,“还好,是胫骨,嗯,看来骨折了,不过别担心,我会给你接好的,这里,这里……怎么样?挺住……”
孟吉尔芝和张再生同时叫起来,“啊——”孟吉尔芝是伤口痛,张再生却是被她抓得胳膊痛。
“乖乖,看你的腿,孟吉尔芝,肿得象个黑馒头……”王小乐扶着她的身子,在旁边摇头绕舌,张再生看着孟吉尔芝疼痛的表情,不禁心里紧缩,断腿之痛对壮年汉子都是极大考验,一个柔弱的年轻姑娘,可想而知是什么感受了。
“好,慢点,放松,”医生手脚麻利地做着动作,“抬头,我看看额头,哦,没问题,只是皮破了,痛不痛?骨头没事。”
“我的脸破了?”姑娘露出恐惧的神色,“李大夫,脸上的伤口大吗?我是不是满脸是血,象个鬼?”
腿伤虽痛,可孟吉尔芝却没显出多害怕,可对脸上的伤却面露怯色,张再生知道年轻女孩子无不对自己的容貌无比爱惜,汉族女孩如此,鄂族女孩也一样,他赶紧安慰孟吉尔芝:“别怕,没事,一个小伤,根本就看不出来,把脸上的血洗干净就没事了,不信你问李大夫,我真没骗你……”
“对对,”医生附和着张再生的话,“没问题,我保证不让你脸上留下一点伤疤,屯子里最美丽的姑娘,怎么能因为这点伤毁了容呢,放心吧。”
“哦。”孟吉尔芝脸上的表情缓和下来。
“坏了坏了,”王小乐忽然在旁边拍拍脑袋,“老张,咱们开会的时间给耽误了。”
“好,”张再生站起身来,看看已经初步处理完伤情的孟吉尔芝和医生,“孟吉尔芝,李大夫,我们还得去场部开会,这里也用不着我们了,咱们再见吧。”
“嗯……”孟吉尔芝脸上露出不舍的表情,“你们开完会还回来吗?”她的眼睛望着张再生,一副热切盼望的表情显露无疑,反倒让张再生犹豫起来,按说开完会回来,是不路过镇上这个卫生所的,但是他却不忍拒绝姑娘的眼神,正在犹豫,王小乐在旁边嘻嘻哈哈地接口道:“回来,当然回来,我们开完会,马上就来看你,孟吉尔芝,你好好在这养着。”
“好,说话算话。”孟吉尔芝的汉语说得很流利。
等到张再生和王小乐开完了会,再绕路赶回到镇卫生所的时候,已经近午夜了,镇子里人家的灯火也大都熄灭,路旁房顶的白雪,闪光清冷的白光,北国的夜静得出奇,马蹄踏在积雪上,声声清脆。王小乐跟张再生开玩笑道:“老张,我看孟吉尔芝准是看上你了。”
“少胡说八道。”
“你别不满意,鄂族姑娘虽然性子泼辣,但劳动打猎都是好手,敢跟熊瞎子斗上一斗,跟花木兰穆桂英似的。”
卫生所的窗户上闪着桔黄的灯光,在寒星冷雪的冬夜里显出暖意,两个人跺着冻僵的两脚走进卫生所屋内的时候,发现孟吉尔芝的伤情已经稳定下来,打上了夹板,脸上也清洗干净,露出一张漂亮的红润脸膛,屋里的火炉旁边,还坐着一个身材高大,满头白发的鄂伦春族老人,他一见到张再生和王小乐,立刻站起来热情地伸出双手拉住他们,“好小伙子,我听老李说,是你们俩救了我孙女儿,没说的,今天你们俩都不许走了,住到我家里去。我老汉还藏着烈酒,新打的狍子肉。”
老汉的热情让两个年轻人有些不知所措,赶紧说了几句“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之类的时兴套话,孟吉尔芝的脸上仍无血色,但神色已经好得多了,她睁着明亮的眼睛望着张再生,调皮地问:“你们早晨看见我的时候,是不是我满面血污,象野猪那么丑?”
“没有没有,”张再生其实想不起来早晨她的脸到底丑不丑了,“孟吉尔芝,你早晨到底遇到了什么危险情况?是碰到黑瞎子了吗?”
“没有,熊瞎子我不怕,在林子里,它追不上我的白马,不过我碰上了更可怕的东西,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