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都爱幻想,如琇自然也这样,她常常托着腮,想些美丽的心事。月上柳稍的时候,一人一狗,坐在月下,望着弯弯的月亮,眨眼的星星,久久地出神。
月亮,嫦娥,桂花树,圣诞老人,白雪公主……一串甜甜美美的幻想。
能与自然交流,这是心灵的净化和升华。当一个冰清玉洁的小女孩子托腮望月的时候,世界上的美感几乎集于一身。
这时候,小狗旺旺就静静地依偎在小主人旁边,默默地坐着,陪伴主人,仿佛就是它最大的欢乐。
如琇是村里少年人的榜样,家长们动辄让自家孩子“向如琇学习”,久而久之,有些孩子,尤其是爱调皮的男孩子引起了反感和抵制,有个叫小五的调皮鬼在一次挨了家长的“拳脚加言语教育”之后振振有词地反驳,“我跟苏如琇怎么能比,她连撒谎都挨夸奖。”
这事说起来有个缘故,此处地处冀东,一九七六年发生了一场举世震惊的大地震,那场可怕的灾难,给人们心里留下了磨灭不了的阴影,这事本来已经随时间流逝慢慢淡漠了,但事有蹊跷,过了几年,一个谣言突然传播开来:今年的七月二十八,还将有特大地震,比上回还厉害,要天塌地陷,天地打礤。
村里惊慌了,灾难的伤痛太深刻了,半夜里,人们听闻了谣言,不敢怠慢,纷纷爬起来走出屋子,等待即将来临的地震,如琇一家也被谣言吓得不敢再睡,如琇心细,特地跑到左邻右舍,将叔伯大爷乡邻们都给叫醒了,“大伯,二叔,大娘,说是有地震,快起来吧,是外边传来的消息,咱们宁信有,不信无,以防万一吧,快起来了。”
结果自然是虚惊一场,谣言最后也就不了了之,成为笑谈。
但如琇过意不去,她又挨门挨户去给被自己吵醒的人们道歉,“叔叔,大爷,真对不起,那天我太傻了,谣言也相信,把你们吵醒了,大半夜的跑到外面……”
人们哪里会责怪她,“你看这孩子,不怪你,真是既懂事又知礼,还心细,天下难找的好孩子。”
这样,如琇“撒谎也挨夸奖”,自然被调皮鬼们嫉妒。
田家少闲月,小狗旺旺从学校接回女孩,往往就是直奔农田,秋忙的时候,更是不分早晚。女孩常常缀学务农,收割送粪,种麦碾场,象个大人似的奔波劳作,汗水滴在火热的农田里。农家少女伴着春种秋收,在稻禾的清香和相思河水的汩汩声中慢慢长大,小姑娘变成了大姑娘。
日出日落,冬去春来,辛劳而欢乐的农家童年,渐行渐远,碎花小书包换成帆布大书包,如琇上中学了。学校离家远了,旺旺不再去学校门口接她,而是到相思滩上去等,等小主人的身影远远出现在长满野草的小路远端,旺旺便飞一般地跑过去,把滩上的野草荡得左摇右晃。
小路上,如琇的歌声少了,时常是脚步匆匆,因为家里的活越来越多,父亲身体越来越不好,很难再下地干农活,家里没有男孩子,如琇在家里年纪最小,可是劳动能力超过两个姐姐,到了十五六岁年纪,初中没有毕业,她已经是家里的顶梁柱。插秧割稻比得过大人,马车骡车赶起来就走,村里的人们训斥自己孩子的时候依然拿她做样板,“你看看人家如琇!”
对于这些,如琇从来也不抱怨,干活,在她看来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而且里边有着好多的快乐,同村的好伙伴小梅说她:“看你累得七扭八歪,还整天乐得象朵花。”
“为什么不乐?你看咱们这里多美啊,远处那座三仙岭,就象是好几个威武的大将军,村外边这一片片的稻田,就象是画里的仙境,相思河水总是那么清,河水都是甜的,在这样的地方干活,简直就是在画里,难道你不觉得美吗?”
是啊,燕儿峪村处在山脉的尽头,平原和山岭相接,有山有水,有田有林,北望山岭壮阔,挺拔威猛。南望天遥地远,无尽苍茫,茫茫地平线上蓝天白云黄土相接,苍穹浩渺。几处小村,隐在绿色的原野上,画中哪里有实景美丽?
更妙的是,阡陌原野自古平静。清晨,走出户外,凉意侵满胸膛,若是春夏,原野上空气定是湿润,初生的小草挺拔着嫩嫩的绿叶,每枝细细的茎尖上顶着一枚圆圆的露珠,剔透得让人直想把它采下来。太阳总是很晚才懒洋洋地升起来,仿佛还在留恋冬日的长眠。东边遥远的天际,先是洇洇的红霞漫天,无人的四野全笼罩在迷茫的橙红里,那种一望无际的空旷被漫天红霞烘托得壮观无比。太阳不声不响地升起来了,露出半个红红的身子,将宇宙映得更加红润,却迟迟不散出刺眼的金光,就那么半睡半醒地好象被谁给托了出来。
乡间田野,静极了,早起扛着锄头,踩着鲜灵灵的野草铺成的小路,人自然而然地融化在了天地间无比恢宏的和谐里。
而如琇最喜欢的,是黄昏,干了半天的活,在田头擦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拣一高处坐下来,拈一片草叶眺望苍穹,无际的暮霭将人的头脑淘洗的空明,淡淡的辉光从天上洒下来,承接它的,是地上层层嶂嶂的绿,绿有深有浅,有浓有淡,那是不同的庄稼。稻椒千重绿浪,淹没着时隐时现晚归的农民。间或听得铃响,须臾会见到驴骡转过长满杂草的小路,扬长而去。太阳沉下了地平线,村头偶尔会有婆娘呼儿唤女,当天地间重又归于平静的时候,千里绿禾是一幅有生命的图画,向人展示着有关生命与绿色的生生不息。
相思滩上,夏天的黄昏最为热闹,每当酷暑,河里成了人们戏水乘凉的好去处,而太阳落山的时候,这里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男人们,包括小娃娃,都得赶紧离开,村里的女人要在这里洗澡了。
一片欢声笑语,村妇大多都是劳动妇女,她们扛着锄头锹镐,聚到相思滩上,放声谈笑,在半人高的三棱草、桑树棵掩护下,脱衣解带,走入清冽的河水里,谑笑着洗去身上的尘垢和疲惫,调皮的姑娘少女们,往往就象野性的男孩子一样,打击起水仗来,水花四溅,笑声夹杂着惊叫声,相思河里闹翻了天。
如琇此时和大家一起笑闹,只是不去乱泼水,同伴小梅、月华等人,闹得一片欢腾,她们把水泼到如琇身上,如琇也是笑着躲开,不还击,倒是旺旺,见状在岸边叫几声,以示声援。小梅问:“如琇,你是怕水吗?”
这话却是错了,如琇才不怕水,她是喜欢水。
下雨下雪的时候,如琇会觉得心里都要快乐得撒欢了,看着天上的雨丝一条条的坠落,她觉得世上的美莫过于此,静静地看着雨丝从再而三上飘下来,跳落在田梗草丛,她会觉得世界都象这些雨滴一样晶莹,走出户外,雨珠碰撞着脸颊手臂,肌肤也变得剔透。每当这时,如琇往往闭上眼睛,感受着雨声,她品得出雨的滋味,立在树下,雨水里就融了合欢的清、槐花的馥,站在田边,雨声中就掺了豌豆的涩,玉米的香。淡淡的流转过身旁,一路闻去,透体清凌。
《红楼梦》里有句名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如琇对这话最喜欢,她想,太对了,曹大作家真是神仙,我一定是水做的。
当同伴在河里嬉戏时,她也会放纵地说笑打闹,但天生对水的喜爱,让她觉得乱泼是可惜的,这么清亮的相思河水,应该珍惜。
孩子们最盼望的,便是放假,尤其是暑假。
如琇也盼着放假,她不为玩,而是因为放假的时候,大伯家的二哥就要回家了。
二哥是大学生,在八十年代的中国,刚刚经历过社会变革的阵痛,开始把目光转向经济,反思社会及人生所需,搞改革开放,这时对于知识的渴望和追捧,使大学生由“教育改造利用对象”忽然间变成了天之骄子,人人艳羡,如琇也把上了大学的二哥当作家族的骄傲。
最让如琇高兴的,是二哥每次从大学里回来,都要带上好多的书。那些书真让人眼花缭乱,除了中国的《红楼》、《三国》、《世说新语》、《鲁迅全集》之类,还有外国的《鲁滨逊漂流记》、《基督山伯爵》、《简爱》、《失乐园》、《雪莱诗选》、《傲慢与偏见》、《茶花女》、《悲惨世界》……二哥的行囊里,简直就是个百宝箱,让如琇的眼睛兴奋得放光。
这个文静懂事的女孩,生平最大的爱好,便是看书,农家生活穷苦,平素是找不到书看的,即便走三十里的路到了县城,那里的图书馆也不会借书给这样的农家女孩。因此从小开始,如琇用尽了一切办法搜罗书籍,向大人借,向同学借,向老师借,达到了如饥似渴的程度,小说、杂志、连环画,甚至字典,找到什么看什么。
闲下来的时候,捧一本书,静静地读,这在如琇是最大的享受。
书里,是另一个世界。如琇领略书里描绘的社会人生,就象走进了一个琳琅满目的大花园,悲欢离合世间百态,有的让她领悟,有的让她激愤,有的让她暗自励志,有的让她黯然神伤。当她对着书本忽然傻笑,忽然忧愁的时候,奶奶有时便埋怨,“你看你,又让书给迷住了。”
奶奶从小是个大家闺秀,知书达礼,村里有人说,从如琇身上,便看到了奶奶年轻时的影子。如琇是奶奶的骄傲,从启蒙的时候,奶奶便教给她好多好多的东西,象二十四孝,从一而终这些道理,从小时候便深深地印在了如琇小小的心里。
对于如琇看书,奶奶并不怎么支持,她所受过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等老旧观念束缚,一直影响了老人的一生,她也不自学地把这些想传给孙辈,农家里女孩子,将来嫁人生娃,相夫教子,是必然的出路,那些花花绿绿的新书,看多了有什么用呢?
“如琇,去喂兔子了,又老看书。”奶奶坐在炕上招呼道。
如琇答应一声,笑吟吟地放下手中的一本借来的《华北民兵》,起身去拿青草喂兔子。她家里靠着院墙,垒着一排兔窝,里边养着十余只白兔,本来家里养猪、养鸡、养牛,就够让人忙的了,但如琇勤快,非要再养些兔子,她说,兔子好养,放学回来顺便多打把草就行了,年底卖了钱就可以给全家人多做身衣裳。
小兔子雪白的身子,红红的眼睛,招人喜爱,如琇对着兔子笑,拿青草长长的叶子去碰兔子的长耳朵,正在旁边剁鸡菜的妈妈说:“就知道傻笑,对着兔子笑个什么劲。”
如琇不应声,她天生爱笑,上学去笑,放学了笑,和同伴们玩的时候在笑,和人说话的时候总是在笑,因为她爱笑,也更招同村人的喜欢,人们说,这孩子长了副天生的笑脸,一定是有福的人。
现在,如琇更是从心里想笑,上大学的二哥快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