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小张又一次来望月屯。他是应于清特邀而来,帮助开展“星月天宇”项目宣传工作的。
这一天,恰逢入冬后第一次寒流袭来。
望月屯笼罩在寒风冷雨中。飘洒的细雨渐渐化作纷纷白雪。筛星河两岸空旷的村野,瞬间变作银装素裹。气候的突变并没给庄稼人带来恐慌——地里的粮食棉花已收仓入囤,丰收已成定局,人们算来钱包有所鼓胀,当下都期盼雪霁天晴,趁农闲做点生意或进城打段零工,然而,镇政府即将强力推开的“星月天宇”工程,引发望月屯及附近村庄百姓的惶悚与不安。
新任镇长于清有关振兴大屯经济的构想,自几个月前的务虚会开过,便引发各界人士的猜测,形形色色的议论在大屯镇村庄传得沸沸扬扬。现在,此规划的庐山面目已广泛披露,且镇政府已开始大规模多方式地宣讲传播。这个经过严密策划和华丽包装的工程,尽管人们只能想象到它的冰山一角,其宏伟壮丽已足令世人瞠目结舌。
张记者曾听到有关“星月天宇”的评论。这个初涉世事的年轻人,对大屯镇长于清工作干劲颇为佩服,尤其是他别出新裁的奇思异想,更觉震撼。他怀着虚心学习的渴望接受了于镇长的邀请。当然心里仍牵挂着满绫云——那封尚未送出的长篇情书,又经字斟句酌的修改,过分华丽的辞藻被删除,语气更亲切动人,情味更真诚炽烈。他知道绫云原来的心上人大强已经和倩云结婚,新的机遇出现了。小张想,这次即便见不到绫云,务必设法搞到她的手机号码和打工的确切地址,直接进行热线联系。
张记者先在镇政府见到于清。刚被上级宣布去掉“代”字的镇长于清,正从党委会议室出来,像是刚发过火,脸孔紫胀眉头紧皱。党委其他委员随后鱼贯而出,一个个面容矜持,沉默无言。
于清在他的办公室接待小张,一脸怒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变得春风满面笑容可掬。
“上次的务虚会,你的报道很给力,效果很好。这次我亲自点名要你来,相信你会做得更出色。”于清拍怕小张的肩膀,随即掏出盒烟,抽出一支递给他,“来,吸一支,考虑重大问题,总需要强刺激。”取出火机一并点燃。接着便滔滔不绝地介绍起他的“星月天宇”工程,这名称出自他的天才想象,与项目的宏伟构想形符神似。据此,一座庞大而富丽的人造月宫将横空降临,望月岭下一带秀水一方绿地,将成为别墅林立的豪华庄园,横贯大屯镇全境的筛星河畔将成为八方富豪聚居之地,全镇经济必将出现腾飞式发展,百姓从此无须辛辛苦苦耕种土地,而永远告别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生活,过起悠闲富庶的日子。
于清说着,不觉眉飞色舞:“这样一个美好的远景规划,已得到县里市里一些领导的认可,也受到某些部门的赞赏。下一步必须大张旗鼓宣传它的科学性、可行性和迫切性,进而招徕客商投资,争取上级领导和部门的大力扶持。现在广告公司已着手制作视频和图册,其中的文字解说部分,表述尚欠生动形象,所以请你来帮忙。”
小张不无歉疚:“上次的稿子,把白倩云当成满绫云播发,张冠李戴,有群众提出意见,事后我也觉得不妥,倘日后绫云知道……”
于清笑笑:“这算什么,尽管倩云读稿死板些,但达到了目的,借绫云这个种田大户、技术能手的名气,表达出的积极态度,对项目有相当大的推动作用……噢,看来你认识满绫云?好像……对她感兴趣?”
小张笑着点头,脸孔泛起微红。
“啊,有意思:一个有前途的大学生、媒体工作者,爱上一个漂亮村花、种田能手,很浪漫很富诗意嘛!这事,包在我身上。镇政府已成立开发办公室,我设法给绫云安排合适的岗位……如果你同意,我还可以活动一下,把你留在镇上,先做负责宣传的党委委员,很快我提拔你当片长、副镇长……”
小张吃惊地看着于清。
于清大笑:“怎么,不同意还是不相信?我说到做到。小伙子,跟我好好干,你会有前途的。”小张显然有些激动:“于镇长,你放心,我会努力工作,跟群众处好关系,跟同志们团结协作……”于清喷出一口烟雾,显出一丝不屑,意味深长地说:“为官之道,大有文章……你说的这话还是学生腔,官场上的套话。”看小张一脸茫然,便换了口气,“留在这里干吧,有机会跟我往上跑跑。毕竟我们的工作需要上头支持,我们的功过需要上头评价,我们的升迁需要上头提携,大树底下好乘凉嘛……这话够推心置腹了吧?跟我一块学着干吧。”说罢自信地大笑。
小张乘于镇长的轿车来到望月屯,在白倩云家门前停下。于清下车,说既然来了就先去看看恩师,让司机先带小张去白村长家,白村长交流一下情况,然后咱们再进一步交谈。于清径自走进白倩云家。
在车上,小张问司机尤师傅:“望月屯的村长是柳金岭吧?白村长是谁?”
尤师傅摇头笑笑,只说:“柳村长辞职了,白顺发是镇开发公司副总,兼望月屯村主任。”
小张不无惊讶,追问:“不到换届选举时间,怎就换了村长?”尤师傅哼一声:“还不是我哥一句话……不然他的工作没法开展。”小张又吃惊地看尤师傅:“于镇长是你哥?”尤师傅笑说:“我们是干兄弟。开发办那个小尤——尤冰冰,是我妹妹。认识吧?”
尤师傅带小张来到白顺发家,恰好遇见十几个村民从院子里出来,边走边议论什么。两人进屋便听见顺发夫妻争吵,彬莉脸上冷若冰霜,只向小张点点头,便进里屋去了。室内气氛有些诡异。顺发强作笑脸迎接来客,安排尤师傅和小张坐下喝茶,焦急地询问于镇长去哪儿了,说自己刚从县城家里回来,马上被一伙村民堵在屋里,提一些奇怪的问题和难以满足的要求,感叹村长难干村民难缠。
原来顺发已在县城买了新房,是新开发的“富贵园林”新区的小别墅楼,环境优美条件舒适,夫妻俩很满意。白顺发或许由此得到启示,欣然接受镇长于清的鼓动,停办养殖厂,筹措资金转投“星月天宇”开发。妻子吴彬莉却反对。顺发向彬莉讲了多个房地产商囤地建房赚得盆满钵满的事实,讲了于镇长关于“星月天宇”开发预测收益的测算,几番耐心劝导,仍难以说服年轻的妻子。这情况于镇长也知道,只报以“妇人之见”的斥责,便促使顺发下定抢抓机遇实现暴富的决心。他果断变卖养殖场资产,清理收回账款,按照于镇长的要求分批次将数量可观的资金转入“星月天宇”开发公司账户。这段时间,他被任命为开发公司副总兼办公室主任,已随于镇长跑过省市有关领导和有关部门。尽管他只负责置办高档礼品、为宾客们吃喝游乐买单,却开阔了眼界,增强了信心。当然,困难是有的,但顺发相信于镇长所说:“舍不得孩子逮不住狼”,困难是暂时的,成功是必然的。妻子不绝于耳的唠叨让顺发烦心,失踪的女儿虽也偶尔引发烦恼,不过这都不算什么,渐渐已被弃置脑后。
白顺发拿出有关“星月天宇”项目的资料,递给张记者,向他介绍说:“按照于镇长的部署,规划实施即将进入攻坚阶段,要组织开展三个战役,就是尽快实现土地到位,资金到位,项目到位。这是真正的硬仗……”
小张边听边翻弄厚厚的资料,打断他的介绍,向顺发问起村民们提出哪些问题。顺发叹口气,摇头不答。彬莉从里屋走出来,向小张一笑说:“你是县里来的记者,应该听听这些村民的意见……他们都担心镇政府收回土地,能不能兑现流转费或出让?承包期没到就交回土地,个人在地里的投入能不能给些补偿?他们还担心别墅群盖起来卖不出去,最重要的是没了土地指望啥生活,都去城市当二等公民?”
彬莉的口气带着明显的倾向,话说得尖刻,实际是当着小张的面继续和丈夫辩论。
顺发不耐烦:“我和小张谈正事,你怎么乱插嘴!没听于镇长说这些人:不是别有用心,就是糊涂透顶!”
妻子彬莉生气地瞥顺发一眼,便进里屋去了。
小张在考虑彬莉的话,这或许是村里百姓的心声。老实巴交的农民,不太相信来得过分容易的幸运,只有凭借艰辛付出换得报酬,心里才更踏实,享用起来才更熨帖。他们宁可谨慎守护着祖祖辈辈赖以存活的黄土,不奢望卖掉土地一夜成为富翁,他们更担心没了土地之后,像空中飘游的流云,水中漂泊的浮萍,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根本。
“农民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没有了土地,他们靠什么生活?”小张问,他想到于清交给他的任务:写出制作视频宣传资料的文学脚本,就必须周密而客观地回答这些无可回避的问题。
“每年付给费用嘛,保证不低于一般公司租用土地的价格。”顺发听于清说过多遍,自然胸有成竹,“也可以一次性买断,农民一次性得一大笔钱,一夜暴富。”
“费用的来源呢?听说你是公司股东,项目资金到位多少了,这么多土地,这么大规模的投资,资金能筹措到位?”
“应该没有问题……省里有领导大力支持,大笔一挥,上亿资金立马到账。南方一个大款,已主动和我们联系,最近就要面谈投资事宜。还有各项可以统筹使用的资金,银行信用社的贷款等。这项目属于广义的新农村建设,各方都应该合力支持。豪华别墅群和相关游乐园区盖起来,富人住进来,一切都有了……他们吃饭掉个米粒都是金莼玉粒,用的筷子都要镶金裹银,所以各种服务项目就可以应运而上,望月屯、陈家屯这些农民赚钱还不容易?”
小张认真听着,继续问:“我没弄明白,‘星月天宇’别墅区,有那么大的魅力,能把富豪权贵的眼球吸引过来,到这里来居住、投资?”
“当然,看来小张还有怀疑哟?”门口传来于清的声音。
于镇长大踏步进屋,坐在小张对面的椅子上,熟练地摊开资料,“来,听我介绍。”他抽出一张图,“这是工程的三维效果图……‘星月天宇’的名堂可不是凭空瞎掰,一期工程,沿河二百套别墅,一律按月宫建筑的想象设计,村后望月岭,用奇石堆砌成环形,像月球的环形山,并仿照广寒宫的构想,建造高级殿堂,届时镇政府用于办公和接待外来贵宾。筛星河两岸的杨柳榆槐统统砍掉,重新栽植桂花兰草,届时数百个嫦娥、数百个吴刚仙子般出没于其间,为游客终年提供高品质多花色服务……”
于镇长说着,嘴里唾液漫天飞。
小张迟疑着接受下于清递过的项目资料,对留他在大屯镇工作的善意却没作出明确回应。他对于清的精彩描述一时尚难融汇贯通。据说当下党委内部也有杂音,对项目的合规性、资金来源的可靠性、前景预测的科学性,都不乏质疑和批评声音,而对项目倡导推动者于清的动机更不乏负面议论。
于清和白顺发马上出发去县城,小张没搭便车回城,他打算继续做一番相关调查。
小伙子背着摄像机,走在望月屯泥泞的村街上。天空仍然阴沉,雪花稀稀拉拉地飘落,北风异常尖利。小张裹紧外套走着,思索着于清的为官之道,他挂在嘴边的“做百姓父母官”的真意……这位出身农民家庭、刚刚走出校门步入社会的年轻人,心中生出诸多疑惑和茫然。倒是在柳婶家见到原村主任柳金岭时得到的答案,让他感到心悦诚服。
“于镇长的‘星月天宇’项目,简直是人造月宫,荒唐滑稽,难以想象,根本不符合实际,不符党和国家的政策,更不符合农民的愿望。”
“那,于镇长全力抓这项目,又是为什么?”
“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柳金岭仍然叼着他的大烟斗,面前摆着一盘花生米一壶小酒,朝坐在对面的小张笑笑说,“大屯镇都知道于清是‘驸马’,他岳父曾是大屯镇书记,群众送号‘大耙子’,听说已从县里升到市里。于清背后有靠山,搞‘星月天宇’可一箭三雕——gdp立马大翻番,升官有了政绩;借搞项目请客送礼,结交上层大人物,以后路子更宽,他个人的腰包也会鼓胀起来……说什么‘造福百姓’,全是放屁!”
小张恍然明白。看着这位鬓发斑白的前村主任,不免生出钦佩和同情:“你稀里糊涂被辞职,不觉得冤枉?”
柳金岭摇头笑笑:“我有思想准备——我是他的绊脚石嘛。不当干部无所谓,可我的党员的权力他剥夺不掉。随便占用耕地,违背上级政策,违反群众利益。俺村只白顺发愿跟他干,是为发大财。那年有家化工厂往筛星河排污水,上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豁出不干村长也要抵制,结果大伙拥护,保住一河清水。这次,为保这大片绿地,我还是带头反对。”
小张心里惦记绫云,脱口问道:“镇政府的开发公司招人,据说享受公务员待遇,绫云是于清看好的合适人选。大叔看怎样……这应该是好事吧?听说她和大强已经分手……”
柳金岭冷冷一笑:“于清到处封官许愿……绫云手里攥着几十亩承包合同,是有重要影响的人物,他给绫云安排工作,用意不是很清楚嘛?”
小张还想解释什么,柳婶忽然进来,插嘴说:“你还记挂着绫云?刚才来个小伙子找她,这会儿你又来添乱!那小伙子好帅气,还有个文静秀气的姑娘陪着,他却偏喜欢绫云……来过两次了,都没见上面,怪可怜的。”
小张惊问:“啊,他是干啥的,叫啥名字?”
柳婶不无遗憾:“可惜,两次来,我都忘记问他名字……让人气糊涂了!”
小张向柳婶索要绫云的电话号码,柳婶抢白说:“上次你报绫云的假新闻,还有脸跟她联系?甭看你是工作人,绫云不一定看上你!”
小张红了脸:“婶子,我错了,请原谅我……我会向她道歉的。”
柳婶叹口气:“绫云的电话,我也不知道。看你这小伙子倒诚实,你回县城去问她哥满堂吧。满堂陪老爹在县医院住院呢。听说镇上动员收回各家承包地,老爹替女儿发愁、生气,发作了心脏病,差点要命呢!逼得满堂卖了车卖了房,两口子又闹起离婚……唉,真是好人难混哟!”
小张向柳婶道声谢,便背起摄像机匆匆走了。他要尽快去大屯,赶最后一班车回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