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妈过来找我，我们一起赶去了警察局，”墓泠雪喝了口饮料，神情看起来完全回到了那一天：“我在那里看到陈安琪坐在休息室里，裹着一件外衣，头发很乱，脸上湿漉漉的，整个人看上去……完全傻掉了一样。”
“那她……到底有没有真的……”安舒窈问得小心翼翼。
“没有，她身上衣服被撕坏了，被按在地上也有擦伤，但是并没有真的被伤害到……可这只是身体上，她真的被吓狠了，她妈妈一直坐在旁边抹眼泪，她爸暴躁地在那里走来走去，要不是警察已经把那些小混混带走了，估计他会冲过去把那些人给打死吧。然后我找到了正在做笔录的老哥，他之前跑得太拼命了，一歇下来就站都站不稳了，做完笔录，他说想去看看陈安琪，我爸就扶着他去了。陈安琪一直呆呆傻傻地坐在那里，她妈妈跟她说话都不应，看到我哥来了以后，她有反应了……”墓泠雪咬了咬下唇：“她当时看我哥的那个眼神……眼睛一眨不眨地在那流眼泪，真的……也不是恨他，但就是……”墓泠雪吸了口气，低头看着手上捧着的杯子：“我哥本来就已经虚脱了，被她那个眼神看得……我从来没在我哥脸上看到那种表情。”
时隔数年，墓泠雪想起来还是觉得难过：“其实那天要说错的话，是我和陈安琪那么晚不回家的错，是那些小混混的错。但怎么说都不是我哥的错，他们有七八个人，都是小混混，我哥就一个，还有我和陈安琪两个拖累……那种情况下他能把我带出去其实已经很了不起了。”
“你是他妹妹，陈安琪不是，虽然有点对不起陈安琪，但不管谁听到肯定都能理解你哥的，”安舒窈宽慰。
“是啊，当时我哥也就十三岁，谁能说他一句不是呢……可对于陈安琪父母来说，他们能理解，但是不能接受啊。因为那件事，陈安琪一整个暑假都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想见我更不想见我哥。其实我爸妈也被吓得不轻，但毕竟陈安琪是被我们丢下才经历那些的，所以还是买了东西去道歉……本来我们两家关系很好的，从那以后就很少往来了。”
“……”安舒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墓泠尘把陈安琪扔下救走了墓泠雪是人之常情，难道陈家父母迁怒于墓泠尘就不是人之常情了么？人心都是偏的，很多事本来就不是讲道理能解决的：“那你哥就是因为这件事去学了散打？”
“没错，那个暑假他也很消沉，然后就说他要去上武校，我爸妈当然不同意了，毕竟我哥在重点中学，成绩又好，那时候大家都认为武校是成绩不好的人去的，说里面都是些小混混小太妹，不仅我爸妈不同意，亲戚和学校老师也都来劝他，可我哥就是一意孤行——最后还是说让他去学学看吧，武校那么苦他之前又没有武术底子，他待不下去就会回来了，没想到我哥在那方面还挺有天赋，真让他学出来了，还拿了全国赛第二名，申请了国家一级运动员，学校还给了奖学金。”
“虽然最后结果很好，但一开始想必很不容易吧？”安舒窈也开始佩服墓泠尘了，人无完人，谁一生没有怂那么几次呢？就算是最注重面子的青春期男生，又有几人能像墓泠尘那样下那么大决心？
“是啊，因为听讲武校里很乱，打架斗殴纯属家常便饭，我们不放心经常会视频聊天和去武校看他，几乎没有哪一次他身上不带伤的……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哭过后悔过，反正没让我们看出来。”
“你哥……很让人佩服啊，”安舒窈最后也只能这么说。
墓泠雪苦笑了下，没说话。
散打全国赛第二名，国家一级运动员，自主招生上的重点大学，确实让人既佩服又羡慕，但又有几个人还记得那曾经就是一个瘦弱的小男生，又有几个人知道他最初练功拉韧带的苦？
别人的佩服……身为他的家里人，宁可不要这佩服。
伏龙山脚下，天色已经暗了，旅店里的人都准备吃晚饭了。
洗了个澡神清气爽的墓泠尘出了酒店，面对大山伸了个舒服地懒腰，他身后，斐宸拿出手机，把他舒展自在的一幕拍了下来。
“嗡嗡”
手机上有消息进来，是一个音频文件，紧接着又是一条消息：
安舒窈：“怕转述有缺漏，我直接把墓泠雪的原话录下来给你。”
斐宸看着不远处溜溜达达的墓泠尘，手指无意识地在手机上摩挲了一下，回了一条信息过去：“好，麻烦了。”
因为第二天要去爬山，吃过晚饭两人早早地回各自床上，准备养精蓄锐明日开战。两人睡觉都没有拉窗帘的习惯，借助窗户透进来的那点光，斐宸能看到旁边那张床上，墓泠尘翻了几个身后，就呼吸均匀的睡着了。
斐宸静悄悄地戴上耳机，将手机屏幕亮度调到最低，点开了那个音频文件。在万籁俱寂的晚上，耳机里的对话将他拉回了几年前的那个晚上：
恐惧的墓泠雪，愧疚的墓泠尘，差点被轮的陈安琪……
那是一个强行把这三个少年少女从象牙塔里拽出来的晚上，他们第一次直面社会的黑暗和自身的弱小，然后，墓泠尘为此放弃了优良的学习条件，去了武校。
这段音频大概三十多分钟，听完一遍后他翻身看着墓泠尘，耳机里，音频开始重放。在墓泠雪略压抑的声音里，斐宸看着墓泠尘安静的睡颜，用目光描摹他的面部轮廓，透过他的俊逸的五官，看到六年前那个高高瘦瘦的清秀少年，那个无力的，愧疚的，唾弃自己的少年……
明明不是你的错，却连你自己都责怪自己，明明没有真的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却硬是背负起了整件事的责任……一个之前都乖乖学习的好学生，忽然去了那种地方，被武校各种校霸和训练洗礼了一遍……
几乎没有哪一次他身上不带伤……
你真是……
斐宸眼睛一眨不眨的，满满的都是墓泠尘：
就不知道身边的人会心疼么？
第二天，生物钟让墓泠尘不到六点就醒了，他从床上坐起来，打了个哈欠，随意揉了揉睡乱的头发，然后就发现隔壁床上，斐宸也醒了。
“早上好，”墓泠尘声音懒懒的。
“早，”斐宸也坐了起来，看着墓泠尘走到窗子前，看外面秀丽的大山：“这么早就有人已经出发了？天还没全亮呢，上山看日出？”
“应该吧，有缆车能直达山顶。”
“啧，来这儿还坐缆车，不能更懒了，”墓泠尘不屑。
“毕竟大冬天的，大概是不想出一身汗吧。”
“不想出汗来山上干嘛，”墓泠尘去洗手间洗漱。
斐宸注视着他的背影，手指蜷缩着，微微松了一口气。
两人准备完毕吃过早餐，在上午七点半的时候，踏上了路标指引的林间小路。
“没几个人啊，停车场上那么多车，全坐缆车去了？”墓泠尘忍不住跟斐宸吐槽，声音都有点抖。
斐宸知道他说话只是为了转移一下注意力，因为此刻他自己也并不好受，早晨山间还有薄雾，空气潮湿温度还低，因为爬山两人也没穿多少衣服，更是冷得刺骨：
“我们爬山都还这么冷，他们坐缆车估计更冷。”
“肯定的，半空中再来个小风那么一吹，”墓泠尘很不厚道的笑了，还没笑两声：“卧槽！岔气了。”
“没事吧？”斐宸上前扶住按着腰侧的墓泠尘。
“没事……我估计得走慢点了。”
“我陪你，”斐宸道：“本来我们也不赶时间”
正疼着的墓泠尘还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一句：不是该说“没关系，本来我们也不赶时间”么，说的跟我好害怕被你丢下似的。
不过吐槽归吐槽，昨天才跟斐宸说不介意他的说话方式，他可不能今天就出尔反尔，忍着乍起的一小片鸡皮疙瘩，墓泠尘接着往上走。
“好一点了么？”走了一段，斐宸问。
“好多了，加快速度吧。”
伏龙山白瞎了这么霸气的一个名字，实际上是一个很秀丽的小山峰，既不陡峭路也不难走，植被覆盖很茂密，两人走在树下，只觉得幽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夹杂着零星的鸟鸣。
“日出了，”墓泠尘抬头看了眼树冠缝隙间的阳光：“哟！”
斐宸闻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的干草上，一男一女两个人影背对着他们依偎在一起：
“是附近来这里幽会的情侣吧，”斐宸跟着墓泠尘停下：“怎么了？”
墓泠尘微皱着眉：“在这种没人的地方约会，浪漫是浪漫，可要是出点什么事，那个男生能保护他女友么？”
“……山上应该没什么人吧。”
“难说，那些小混混不就喜欢往没人的地方钻么，”墓泠尘耸耸肩，回头看斐宸，略诧异：“你知道我是说他们可能会遇上坏人？”
“毕竟这山不陡。”
墓泠尘也不打算上去打扰他们，沿着路继续走：“不过总体来说他们自己作死受伤的几率还是要比被人伤害的几率大的，当然，最大的可能是什么事都没有……啧，我怎么忽然老妈子心态了。”
跟在他身后的斐宸抿了抿唇：
显然，六年前的事给他的心理阴影太大，才会看到有人在僻静处就担心出事……其实真要说起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对墓泠尘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斐宸一想到他到现在还满心愧疚为那件事痛苦，就忍不住想帮他打开这个心结。
而现在他们正处在一个安静自然，万籁俱静的环境里……也许这就是打开他心结的好时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