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面少年眼见古鲤儿我行我素,丝毫不顾礼仪,顿时大怒,直直走到他的案台之前,叫道:
“哪里来的乡野小子,此地不是你家,乃是通州崖城梁府,州丞梁大人的宴客花园,你怎能如此不知礼数,毫无教养!”
“挺好吃的啊,为何你等不吃?”古鲤儿扬了扬手中的烤鸭腿,讶然问道。
“你……你!”白面少年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他有一种对牛弹琴的感觉,最终哼了一声,拂袖回到自己的座位。
一时之间,花园里只有古鲤儿咀嚼食物的声音,众少年无不是面色难看,羞于此人为伍。
“呃——”
古鲤儿打了个饱嗝,身心一阵舒坦,却发现嘴巴及手上到处都是油腻,左右找不到擦手的东西,忽见案台上铺着的餐布,连忙将嘴巴凑上去使劲擦干净,双手在上面一阵涂抹,好歹也是大致干净了。
但手上还是感觉油乎乎的,于是提起茶壶,在那精致的盆栽上用茶水洗了洗手,他想着这里毕竟是州丞府,总不能让洗手的脏水流到地上吧?还是用这盆小树接一下为好。
古鲤儿心里面还有点小得意,觉得自己来了崖城没多久,已经有点公子哥儿的模样了,按照往常他的做法,那直接提起衣衫下摆就能擦嘴,手上有油,在裤子两侧摸一摸,也就干净了。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旁边不远的白面少年气得拍桌子,满脸鄙夷嫌弃。
那些女仆原本想拿个盆子接住他洗手的水,还未来得及说话,古鲤儿已经洗完了,无不是心中气苦,万一梁大人怪罪下来,那可如何是好。
就连那个高台凉亭上的白衣枪客,双眼也微微睁开了一丝,看了古鲤儿一眼。
在这期间,陆续有少年到场,很快便坐满了所有的座位。
“梁大人到!”
没过多久,一个声音高喊。
人未至,一阵爽朗的笑声已经远远传来。
一个身穿紫色便袍,相貌俊朗,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男子在前呼后拥下来到花园,一路走来,向着临近的少年点头致意,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梁大人好!”
“拜见梁大人!”
“梁大人!”
一时之间,诸少年纷纷起身见礼。
梁欢竟是没有丝毫架子,一路抱拳回礼,经过古鲤儿桌旁时,忽见桌子上杯盘狼藉,忍不住愣了一下,只见案台上,那只烤鸭只剩下个架子,烧鸡没了两个腿,卤肉少了一半,鱼只剩一副骨刺,凉菜瓜果倒是没动过。
“见过梁大人。”古鲤儿起身抱拳。
“好好,这菜肴还合口味吗?”梁欢问道。
“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古鲤儿想了想,认真地说道。这话真是大实话,他本来就没吃过好东西,这梁府设宴,自然请的是名厨掌勺,几个菜肴烧得是色香味俱全,古鲤儿吃得大呼过瘾。
“哈哈,那就慢慢吃,一会还有一道大菜,坐,坐下吧。”梁换大笑,抱了抱拳,去往下一张案台。
四周几个少年无不是心有妒火,一个不知礼数的乡野小子,竟然可以让梁大人停住脚步,而且还亲切交谈了几句。
白面少年更是目瞪口呆,心中念头百转,难道这都能入了梁大人法眼?
整整两炷香时间,梁欢走过了五十张案台,与每一个人都碰了面,其中有几人还特意交谈了几句。
跟随的仆从侍卫散在凉亭四周,梁欢登上高台,上了凉亭,只余那白衣枪客陪侍一旁。
他端起酒杯,高声道:“今日梁某添为主人,能邀请到诸位少年才俊光临府中,共谋一醉,真乃一大幸事。今天第一杯我敬州牧罗大人,罗大人高瞻远瞩,将通州治理得风调雨顺,人民富足,这才有了今日各位的相聚。干了!”
古鲤儿不爱喝酒,端起茶杯与众人共饮。
“第二杯我敬在座各位少年英雄们,祝各位前程似锦!”
“第三杯嘛……”梁欢绕着高台走了一圈,朗声说道,“敬这片天地,敬未知和生死,天地高远,生死无常,当怀敬畏之心。”
古鲤儿皱眉,他虽然对酒局中的规矩不太熟悉,但举杯敬生死,怎么都感觉有点怪怪的。
“既然谈到了生死,那我们不妨敞开了谈,我想听听在做各位的想法。关于生死,你们如何理解?”梁欢在案台前坐下,淡淡说道。
庭院里陷入了沉默。
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在座少年们的意料,以他们的年纪,经历了生,却几乎没有机会体会生亡,关于生死,又从何谈起?
这是一个在二十岁以前,甚至三十岁以前,几乎不会去主动思考的问题。
见众人沉默,梁欢并不催促,而是端起酒杯,慢慢呷饮。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人站起身来,抱拳说道:
“梁大人,在下萧越,秋野郡溪镇人士。”这个俊朗的少年谨慎地措辞,缓缓说道,“我认为,吾辈面对生死,当坦然,要坚定内心,对生死无所畏惧,这才是真正的英雄人物。”
“哦?秋野郡乃是我通州产上品好茶的大郡,而溪镇尤甚,你姓萧,难道是秋野郡大商萧家之后?”
“回梁大人话,家父正是萧宫远。”萧越嘴角露出自信笑意,恭敬说道。
四周一阵嗡嗡低语,盖因萧宫远乃是萧家家主,茶叶生意做得很大,萧家可谓富得流油。
“哈哈,不错,这个回答挺好,希望能看到你成为少年英雄的那一幕。”梁欢捋须大笑。
梁欢的肯定立刻激起了众少年争强好胜的心理,纷纷起身发表看法。
然而来来去去,不过是生死确实很可怕,但是我就是不怕,与那萧越所说大同小异。萧越见众人所谈,不过拾其牙慧,心中很是得意。
“梁大人,在下燕礼,家父乃是苍山郡燕年光。”
就在这时,古鲤儿身旁不远的那个白面少年站起身来,冲着高台拱手说道,说完之后,还不忘得意地看了看四周。
又是一片哗然,如果说秋野郡萧家是大茶商,钱多得用不完,那苍山郡燕家还要更上一个等级,那是真正的富可敌国。
苍山郡境内连绵数百里的矿山富含金铜铁等矿石,燕家本身又是兵器制造大商,民用铁器,官用刀枪铠甲,七成来自燕家。
难怪燕礼如此骄傲,他确实有骄傲的资本。
“原来是燕贤侄。”梁欢点头莞尔。
“梁大人,生与死乃是对立的两面,无生就无死,有死才有生,生生死死不过天道轮回。吾辈既已决定走上修行路,修的便是自身,何须关注生死?直面生死固然勇敢,但我连生死都不去关注,自然不受其扰。”
“哦?这个观点倒是很新颖,不错不错。”梁欢颔首捋须,赞赏地说道。
听梁欢如此说,燕礼面有得色,抱拳说道:“多谢梁大人夸奖。”然后举目四顾,一副自豪地模样。
果然,众少年无论赞不赞同,至少都露出了深思之色,那萧越脸上的笑容也已收敛,显然被这个观点震了一下。
直到燕礼看到古鲤儿时,才微微愣了一下,古鲤儿坐在案台前,拿筷子去扒拉那盘卤肉,专门挑了一片半肥瘦的,兴奋地扔进了嘴巴里。
他竟然没有在听?!
燕礼顿时大怒,想要发飙,却又怕在梁欢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眼珠子一转,突然冲着古鲤儿抱拳说道:“我看这位兄台相貌清奇,行事不拘小节,想来必有非凡本领,不知对生死有何见解?”
立刻所有的目光都看向了古鲤儿。
“没见解,没见解,我对生死没有任何见解。”古鲤儿连连摇手,他才不想讨论这么无聊的话题。
“哦?即便是一头猪,也会对生死有所理解,比如会害怕。难道兄台连头猪都不如?”燕礼嗤笑道。
顿时院子里一阵哄笑。
古鲤儿二话不说,抄起案台上的鸭子骨架,狠狠砸了过去。
燕礼大惊,他活了十几年,从未碰到这种一言不合就扔东西的人,压根就没有应对这种事情的经验,下意识地想要躲,但还是迟了一步!
噗的一声,燕礼胸口中了一鸭子骨架。
这烤鸭如果用来打人,确实没什么杀伤力,跟挠个痒差不多。
但鸭子足够肥,油脂多,涂抹米酒、蜂蜜和盐醋,反复风干之后入土窑炭火温烤一个时辰至熟透,这油脂简直又香又腻,虽然只剩个鸭架子,但砸在燕礼身上之后,依然留下了一大滩油渍。
特别是,燕礼的衣袍乃是崖城锦绣楼今年最新的秋冬公子款,这套衣袍穿出去特有面子,如今却跟个叫花子差不多。
“啊啊啊啊啊啊啊!你这个粗蛮人!!”
燕礼从小家教极严,即便此刻怒极了,依然没有骂粗口,但脑羞之下,一股热血冲上头顶,猛地冲到古鲤儿座位前,双手一把揪住了他的胸前衣襟。
铮!刀出鞘的低鸣声。
一柄雪花刀横在了两人鼻子前,正是一旁的梁府侍卫见两人眼看就要打起来,职责所在,立刻拔刀阻止。
“动手者,死。”侍卫面无表情,冷冷说道。
“没见到过我这种人吧?想不想回去你娘亲怀里哭?”古鲤儿淡淡说着,将抓了鸭架子的手在他雪白的袖子上摸了几下,把油脂擦了个干净。
“你…你……”燕礼瞪大眼睛,很想动手打人,可眼前的雪花刀散发一阵冷意,终于不情愿地放开了古鲤儿的衣襟,浑身不自主地微微颤抖着,用尽全力咬紧牙关,死死绷紧脸上肌肉,生怕一放松,自己就哭出来了。
“衣服不错。”古鲤儿笑了笑,柔声说道,“挺吸油的。”
毕竟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年,燕礼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冲到自己的座位,却发现四周看过来的目光没有一个带着同情和鼓励,有的只是鄙夷和不屑。顿时不知所措,下意识地离开座位,以袖掩面,向着院子门口跑去。
几个侍卫的手抚上了刀柄,高台之上的梁欢却摆了摆手,于是燕礼大哭着跑出了院子,跑出了梁府,最后跑到大街上,找了个角落痛哭了一场。
哭完之后,情绪稍微稳定下来,他才想起自己做了些什么,顿时心中羞愧,无地自容,狠狠地扇了自己好几个耳光,恨不得找个没人的地方永远躲着不出来。
以后该怎么见人呐!
他甚至连客栈都不愿意回了,因为他害怕身边人异样的目光。他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内心焦躁、愧疚和自责。
当时为什么要哭出来?为什么啊,明明可以忍住的。
他眼眶又泛起了一抹泪花,这次不是因为难受,而是痛恨自己的懦弱。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向父辈交代这件事,甚至如果晚宴的情形传到苍山郡,父亲会不会还愿意继续这么宠爱自己?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无意中抬头,然后惊呆了。
因为天空突然出现异象!
一道火线划破夜空,向着大地坠落!
律动,饱满,绚烂,神秘。
这是流星?
燕礼看向流星坠落的方向,郝然是占地极广的梁府!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