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大约才是金陵城最美的时刻。在宵禁之前日落之后，华灯初上夜未央，万家灯火照映在穿城而过的河水上闪烁出另一面的星空，荷花灯将家的融融暖意从这头流到那一头。远处的红楼高阁之上传来软糯甜蜜的歌声。人们忘去了白日的疲累，或坐于庭院桥边，或挤在花巷华街，享受着夜晚朦胧掩盖下最真实的自我生活。
但是，前往妙音坊一求仙乐的公子哥儿们，今晚可要扫兴了，螺市街妙音坊的头牌宫羽姑娘突发急恙，不得出席演乐。
许多公子哥讪讪地问候几句，失落而返，要么去红袖招喝酒，要么去杨柳心看舞。
要说这妙音坊卖艺不卖身，头牌宫羽姑娘，更真真是个奇女子，虽是琅琊美人榜榜上无名，但却能让京城众乐痴们砸上千金求她一曲。王孙贵胄皆以成为她的宾客为荣，而她仿佛是清澈得透明不存于俗世的仙姬，化身五音降临凡间，专为知音之人赐下福祉。
弱柳谪仙姿，楚腰芙蕖容。余梁三月里，妙手七弦音。
月色里，众人再一次为失去一次听宫羽仙音的机会而痛苦慨叹；
月色里，一深衣纤瘦女子从小巷迅速穿行而过。
月色为乌云笼罩，大约一柱香的功夫后，宁国侯府所有侍卫无一人察觉有人悄悄潜入了自家雪庐。
“宫羽来迟，叫宗主久候，还请宗主降罪。”梅长苏的客堂中，跪着一深衣年轻女子，那女子声音温柔清婉，令人听之则醉，她抬起头来，那楚楚动人的柔逸姿容，不是妙音坊抱恙的宫羽是谁？
“无事，我突然传唤，想来也给你和十三先生添了不少麻烦。”十三先生为妙音坊的坊主，擅于作曲，多年来经营妙音坊做幌，为梅长苏获取京城各类情报。
“不曾……只要是宗主的事就是宫羽的头等要紧事。”宫羽头稍低，多了份女儿家特有的娇羞。
“我有些疑惑，想来还是不得不当面问你。”梅长苏直接忽略了宫羽异样的神态。
“不论何事，宗主请问，宫羽定当竭力为宗主解疑。”
“我记得，纪王爷请你给咏乐郡主作音律先生，你对咏乐郡主了解多少？”
原来是这事……宫羽心中有些小小的失望，但又怎样呢，她已经习惯了，回答道：“纪王爷喜好音律，是个风雅妙人，所以在十三先生同意后，宫羽并未拒绝纪王爷的要求。宫羽陪同郡主学习音律已有六年，郡主早有根基，又聪明好学，在七弦琴与长笛方面已成精妙高手。除了音律，宫羽也同郡主讲解香料的制作。郡主可称才冠当世，只是从不愿在人前显示，也甚少参加宴席，这天纵才学不为人所知罢了。”
“咏乐郡主有多大了？”
“郡主芳龄十七，入冬以后便有十八。”
“如此吗……”梅长苏袖口下的手紧紧攥住了长袍，与炭盆挨得更近些，几乎要投身其中，与灰烬和赤焰融为一体。良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恢复了刚才的语气，“你可知她为何会同诸皇子公主一样，辈分行'景'字？而且赤焰案之前，并未听过纪王膝下有过子嗣，为何突然有了这样大的女儿。”
“宫羽曾听纪王爷提起过。大约二十年前，纪王爷与螺市街的一位貌美清倌人相好，闹得满城风雨。当年纪王妃闹到先太后跟前，太后大怒，严命王爷不得与此女再有往来。后来，此女便离开京城，再无音讯。
“众人皆道，此女慨叹纪王爷与纪王妃情意笃深，羞愧离去，此世也渐渐平息，为众人所遗忘。
“往后的那些年，纪王爷与此女并未失去联系，后来，此女为王爷诞下一女，往后的九年里，王爷为她们母女俩不断变换住所。直到那女子因病去世，王爷伤心欲绝，终于带着他们的独女回到京城。
“那时，先太后已甍逝多年。许久不参与早朝的纪王爷带着年仅九岁的女儿，向皇帝请求休妻。”
“休妻？纪王妃乃先太后娘家侄女，这无异于是狠狠给了先太后全族人一记耳光。此举必不得皇上准允。”
“是的。纪王爷被皇上大骂一通，痛哭流涕道：'臣弟已有负于其母，怎能再失护于其伶仃孤女？'
“皇上也拿纪王没有办法，既不能叫其为护女休妻，纪王妃性情娇纵又管教不得。两难之下，只得参照天泉山庄与宁国侯府两姓公子萧景睿的先例，以公主辈赐名为'景霖'，并许诺当其及笄之年即封为郡主。纪王妃不敢冒犯天威，有所忌惮。便也用她相处下来了。”
“可我却听闻，咏乐郡主的封号诏书，是去年才下的，为何晚了一年？”
“郡主逐渐长大，纪王爷便复往年外出游历听曲之习，总不在京城。况且王爷是个只爱词曲风月之人，无心庙堂，不被朝野关注。郡主的心性淡泊，倒与纪王爷很像，从不招摇，所以在京中，甚少被人提起。就连皇上也忘了有郡主其人。封号一事，还是次年有礼部提醒，皇上才猛然想起。”
“如此才貌具为上上乘之贵女竟能多年来大隐于庙堂与众人之中。琅琊阁囊尽天下奇英才却对当世之子渊置若罔闻，下次我可要好好嘲笑嘲笑咱们蔺少阁主。纪王爷身体力行，可教得一个好女儿！”
“宫羽……心中也有疑惑……”宫羽贝齿轻咬下唇，唇色略微发白，显得尤为动人。
“我知道，你想问我，为何突然对咏乐郡主的事感兴趣，是不是？”梅长苏见宫羽倔强地点点头，理了理衣袍上的褶皱，朗声说道：“一来，今日我见靖王与咏乐郡主同处，二人关系颇为亲近，靖王对我来说太重要了，他的身旁，绝对不允许出现对他不利之人；二来，我出门之前，黎纲呈来一包提神药囊，我头晕，便拿来闻一闻，效果果然很好。”
宫羽脸上掩不住喜悦，抿嘴一笑，梅长苏见了，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是我不防，与咏乐郡主站得近了些，她似乎嗅出我袖中香气，并知道是出自你手。”
宫羽脸色一白，愣愣地抬起头看向那个她一直默默仰望的温雅男子，他秀气的眉眼，如古井无波，声音也不带感**彩：“妙音坊是江左盟重要的情报来源，你和十三先生更是重中之重。不能叫外人得知我们之间的联系，咏乐郡主若是真的察觉一二，无奈之下，江左盟只好……”
“千错万错都是宫羽的错！请宗主万万不要伤害郡主！”宫羽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敢打断这个男人的话语。这个被皇亲贵胄疯狂捧为仙子的女子，心甘情愿地跪伏在他眼下冰冷的席地上，全身心贴近他脚下的尘埃，喜欢一个人，便就是如此的，如此的卑微奉送，“宫羽与郡主相识多年，知晓郡主不会对靖王殿下不利，也绝不会在人前多言，宫羽以后……以后不敢再做多余之事，一定尽量少与宗主接触……还请……还请……”不能再多说了，宫羽的嗓音已经呜咽，到极限了，她不敢再去许诺什么，她的心不许，真的不允许。
“我还没有对她起杀心呢，你且起来吧。郡主的剑术如何，可有在习武？”
“据宫羽所知，郡主在入京之前就有修习剑术，但剑术与诗书皆另有先生教导，所以宫羽也不知郡主的武功能到何种程度。”
“你下次，将那套'风起'轻功好好教授于她，剑术上也多指点一二，这些，还是得由你亲自负责我才放心。”
“是。”
“夜深了，赶紧回去吧。”
今夜的云，似乎格外的浓重。清亮亮的月亮一晃露出小半个脑袋，又被重重乌云给挤了下去。
今夜，无所沐光，月亮也藏匿于云后，堪堪才露微影。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