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光绪26年,正月十五元夕夜,时入子午三更天。
此刻,万籁俱寂,众物静止。原本前一秒皓月千里的明朗景色,却在下一瞬变为伸手不见五指的茫茫漆黑,霎那间,四面周遭的氛围陷入异常可怖的死沉之中;风浪骤停,并连平波缓进于海面的轮船也顿滞不行,所有照明的灯火皆随同莫名地熄灭,仅靠秉握在手的一根细烛给予荧然微芒,这束孱弱的光亮在眼前闪闪跳动,忽明忽暗,如穿往复来的梭织拉紧了每根神经。
整个空间,除了听见自己胸腔内的心脏‘咚咚’地律动外,完全耳闻不到其他的点滴声音,更目视不见数尺开外的任何景象,时间似乎被某种魔力凝定住了,甚至使四肢百体也动弹不得,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诡变异象,纵使是见多识广的高迈老者,恐难做到镇定自若,更何况他还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十八岁少年,然而既已遭遇至此,若不淡然处之,还能如何应对呢?
忽地,一阵低缓浑厚的笙乐不知从何方悠然响起,紧接着进入一段轻挑漫剔的琵琶音,二者沈郁顿挫的哀转合鸣,仿佛来自九霄天宫的美妙逸韵,又似出于阴冥地府的幽怨怆曲,飘飘渺渺漫无边际,且于无形之中牵引着人的整颗心灵,并跟其上穷碧落下黄泉,使之神摇魂荡难自定;而后,一个清婉悠扬的空灵女声穿插其间,以主旋律的音调低吟浅唱,如诉如泣的轻雅珠喉与荡气回肠的凄艳之乐谐协相应,似在向听者倾述一份穿越漫远岁月的深挚爱恋……
曲终歌尽,少年犹自沉浸于痛彻心腑的悲绪之中,无法自拔……
突然,一阵微风迎面拂来,竟带着丝丝温感轻抚冰凉的面颊,接着一股暖流由头至尾贯入全体,犹如被封住的穴道突然解开一般,浑身上下皆都放松开来,抬起搁于船首护栏上僵硬的左手,随意活动了一下,直至麻木感消散才长舒了口气,用衣袖拭去脸上湿漉漉的泪痕,正欲挪动右手,怎料那根燃烧过半的蜡烛‘嗖’地一声被风吹灭,出于本能双眼下意识地朝前方远望,惊然发觉本被乌云黑雾所统治的天地,于须臾之间又变回了万象澄澈的光景。
高悬于墨蓝色天幕上的满轮皓月,将明若白昼的清辉洒入一片苍茫大海,北风悠然拂动,水面漾起层层波澜,离合的神光覆于万顷汪洋,粼粼华灿,似无数降至凡尘纷落四散的可爱小精灵,一个个浮烁闪熠的轻盈娇影随风起舞;海面金彩流绚,天上星月皎洁,两者交融互映,形成一幅出自天工巧绘的绮粲画卷,然而在海天交接处,一座赫然耸现的幽霭小岛却极不协调地破坏了此刻的美感。
“王爷,王爷……”此时,一声声急切的呼唤随着紧促的脚步由远至近地来到少年身边,“您没事吧?方才陡然船停灯灭后,小的摸索着进舱本还想找个蜡烛应应急,怎知身体竟僵滞住了,然后就听见渗人的歌乐传来。”
少年看了看喘吁吁的小家僮,又将脸转过去眼不回睛地凝视远方,若有所思道:“本王早就耳闻伏羲海每逢月圆之夜必有鬼灵出没,所以方才歌乐声,莫不是我们撞上鬼了?你看那里……”微微扬动下颏,示意他朝其所指的方向看。
家僮顺着少主的目光转首望去,只见一座被迷雾所笼罩的烟屿诡森森地呈现于月色之下,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惶恐万状地瞪大了眼,语不成句:“这……这不就是传闻中魑祟云集的幽……幽冥岛吗!?它竟然真的出现了!”
看家僮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好似一只受惊至极的小兔子,既滑稽又可爱,少年不禁笑谑:“瞧你这副活见鬼的模样,那俩眼珠子都快从眶里掉出来了。”
家僮继续惶惶叙述:“王爷您又不是没听闻那些传言,那岛上聚居着百鬼众魅,每逢月圆之夜,里头的鬼魔们便会唱奏那蛊惑人心的动听歌乐,以此吸引某些寻幽探奇者踏入幽冥岛,但凡进去皆必死无疑,且死法都是骸骨全非的凶惨之状,偶有几个命大者逃出那里,却被吓成失心疯,全都在回家后暴毙而亡了。”
少年微眯黑眸,犹然静观远处那座阴森森的烟屿,沉声问:“所以,幽冥岛这个可怕的名字亦是因此而来吗?”
“正是如此。”家僮点首回应。
他扬唇莞尔一笑,笑里尽是玩味之意,忽而感叹道:“哎,看来本王是没法准时抵达京城觐见皇上了。”
“您这话的意思,莫不是……”有了去幽冥岛一探究竟的打算!?
少年转首面向一脸愕疑的家僮,简洁明了道:“既然人们将幽冥岛传得玄之又玄,不如今日趁这个机会去究访一番。”
“这可使不得!”惊急交加的家僮赶紧劝阻:“王爷,您万万不可前去冒险啊!更何况皇上连夜宣您进京有要事协商,这圣旨是万万延误不得,若……”
“怎么?”冷言截断他的话,挑了挑英眉,眼中显出不满的情绪。
“……是,王爷。”既然劝阻不成,就只能点首应诺了,这位少年王爷一旦决定做某事,是十头牛也拉不回的,纵使是攸关生死,也照样不顾性命去冒险,他一个小小家僮,除了舍命陪君子,已无更好的选择了。
当轮船停靠于幽冥岛的岸边时,午夜三更已逾半。少年与家僮主仆俩各执一只灯笼,一前一后地朝一片幽暗的树林迈去,此处的树林皆是拔地参天的古木,茂盛的枝叶遮空蔽月,连半丝清光都透不进来,惟有两团鬼火似的灯影在轻烟薄雾之中穿梭,为本就死沉沉的氛围增添更为浓烈的阴森感。
走了约莫一刻钟。
“呵哈哈,啊哈哈……”忽闻一阵猖肆尖锐的狞笑声突兀地打破树林的沉寂,似魑魅咒音般萦旋于耳际,教人闻之心惊胆颤。
“吾等守了足足半月之久,终于有两个新鲜的猎物送上门了,看来今晚可享用一顿果腹的美餐了。”
“这两个白面儿郎细皮嫩肉的样子,吃起来定然很酥软爽口。”
“是啊,年轻身体里的血液闻起来香醇极了,真想快点吸干饮尽它。”
三个只闻其声不见其影的女妖,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如何分食他们主仆二人,顿时吓得家僮毛发尽竖,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出来,但他的主子却与其有着截然相反的表情,一副从容自若的神态,似一个局外人静观其变。
“呵呵,这幽冥岛等着美餐果腹的可不止汝等而已。”这时,又一个低沉的雄声回荡于树林中。
“上次的那几个人类被这三只狐魅捷足先登地分食了,今日可不能再让她们得手了。”
“想得手没那么容易,也不看看对手是谁,这两人已是吾等的盘中餐,其他妖魔妄想动半丝觊夺之心。”
不知从何时出现的另外三个男妖,语气更为狂戾地扬言要与那三个女妖抢夺他们,这令本就惊恐失措的家僮闻声后一下瘫坐于地,差点没吓得昏死过去,而少年却显得异常平静,因为他在默待两方妖魔为了争食他们而大打出手,到时候他好乘机脱逃,他来幽冥岛本是为探寻那以诗抒情的女子,可不想刚到此就成为这些妖精们的果腹之物。
“哼!”为首的女妖嗤之以鼻道:“就凭汝等区区蛇精也想与吾等争食人类,简直是异想天开!”
“是吗?”领头的男妖不甘示弱的挑衅:“究竟孰胜孰负,那就试试到底鹿死谁手!”
语落,树林的南北两个方向同时涌现六个颜色各异的光团,进而猛烈正面相撞,随着‘嘭’地一声巨响,瞬间火花四溅,如星雨纷纷散落,引燃了地面的枯枝败叶,旋即那六个光团倏地从天而降,分为两派,皆化作半人半兽的形貌,一派为艳姿妖娆的狐魅,一派为雄高体健的蛇精,他们用尽各自的本领,继续交战,相互厮杀……
狐魅与蛇精双方打得激烈,少年心知他脱逃的大好时机来了,于是拉起呆坐在地上的家僮拔腿就跑,主仆俩拼命狂奔,一路也分不清东西南北,似无头苍蝇到处乱撞,最后跑着跑着迷失了方向,二人气喘吁吁地停住脚步,少年高举手握的灯笼照看前方,发现地面那些被火花烧过的枝叶还冒着袅袅白烟,才惊觉他们又绕回了原地,仍然没有逃出那些妖魔的掌控,哎……不禁暗暗哀叹,难道他真的命该如此,注定要葬身于妖魔的肠腹之中吗?
“王爷。”一声熟悉的轻唤,使陷入冥想的少年回过神来,侧首看向驻立于身旁的家僮,只见他脸无人色地直眼瞠视某物,目光随其转至前方,那三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女妖摇晃着身后的狐狸尾巴,正虎视眈眈地朝他们迎面而来。
为首的女妖邪魅而笑:“看来尔等是明智的,自知跑不出这片树林,索性就等候于此束手就擒。”
“此处是吾等的领地,早就设了法障,只要有猎物进来,没一个能逃得了的。”第二个女妖洋洋自诩。
第三个女妖眼泛阴幽蓝光地逼近他们:“那三条蛇精已被解决,现在该是好好享用这顿美食的时刻了。”
“恐怕尔等是无福消受这两个人类了。”此时,一个清冷的女声随忽来的寒风飘进耳里,透着凛不可犯的威慑警告道:“他们是雅茜亚公主的客人,尔等休想伤其一丝半毫。”
“客人?”为首的女妖冷哼一声:“这雅茜亚公主用她的歌声招来了众多探险者,美其名曰是‘客人’,到头来的意图还不是利用他们为己捐身献命,与吾等食其肉饮其血又有何异?”
“就是。”第二个女妖随声附和:“反正那些人类皆是贪生怕死之徒,至今尚无一勇者可助雅茜亚公主完成她的重生大计,最终还不是都沦丧于此,成为各方妖魔碎尸万段的盘中餐。”
“呵呵。”第三个女妖轻蔑地笑道:“以我之见,这两个小子定然如前人那样,见到雅茜亚公主的真身后,不是吓得仓皇退遁,就是当场暴毙而亡,与其便宜了其他同类,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语落,三个妖女身后暴戾恣睢的尾巴似一根根绳索渐渐变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这主仆俩猛袭而来,千钧一发之际,一片彩袖霍地挡至二人面前,如轻风般挥舞了两下,接着一道耀目的白光向她们团直射而去,啊——瞬时,妖女们的哀嚎惨叫穿云裂石,继而变回红、黄、蓝狐的真身,通通皆僵死于原地,旋即化为萤火虫似的光粒在空中纷纷飘散,直至风吹净尽,如同她们从未出现过一样,丝毫痕迹也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