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原本站在蝶衣身边的两匹狼已奔蹿而出,张开獠牙利爪直扑段延俊的后背心!
庭羽越肩见到,立即一声断喝:“站住!”
那两匹狼的凶狠身姿顿时如被划断的闪电,骤然停在了不远处,焦躁不安地暗吼,盯着崖边命悬一线的主人。
庭羽任身子半悬在栏杆外,亦不挣扎,只紧锁眉头盯着父亲,然后倔强地说:“为什么不能是我?”
段延俊听得这话只觉得陌生得可怕。这几年,他作为千叶山庄的庄主,看过太多次芊眠蜇郎杀戮后的现场,满地横流的鲜血,死者凝固着惊恐的脸,还有手上那残缺的指节……
见过那场面的人,无不心胆俱颤,觉得行凶者已非人类,与恶魔畜生无异!
可这恶魔,竟然就是庭羽!
段延俊不觉更用力将庭羽抵在栏杆上,似乎恨不得直想将他就此推下海去:“你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欠下那么多血债,你怎能如此残暴不仁?”
庭羽却顿时恼怒起来,蓦地一纵身子,挣开他的手站直了,怒吼道:“什么叫无辜的人?全是些该死的畜生!你知道他们都做过什么?我恨不能将他们个个赶尽杀绝,死得越惨越好……”
话音未落,段延俊已经一掌掴在了他脸上!同时厉喝:“还不知错?!”
石碑下,坐在地上一直伸长脖子看着这边的辛文宣,随着这一巴掌惊得浑身一凛,赶紧缩回脖子闭上眼,别过脸不忍再看!
蝶衣也吓得惊叫一声捂住了口,那一巴掌就像直接打在了她的心头之上,痛不可当!但她却无法上前阻拦。
眼下父子俩的气势已剑拔弩张,脚下临着沧海悬崖,不知下一刻会如何,更怕一眨眼便再也见不到他们的身影!她做梦都不曾想过丈夫与儿子之间会有这等情形出现,她脑袋一片空白,浑身颤抖地看着他们!
接下来的时间里,世界如同静止了一般,没有声音也没有动静。
只有庭羽缓缓回过脸来,眼神却只是更加倔强。他的嘴角破了,流下一行血丝,白晳脸上,几个指痕清晰可见。
但此时,盛怒之下的段延俊却感觉不到半点心痛!他情愿从不认识这张脸、这个人,他甚至情愿庭羽在七年前就死了!
因为此刻,在他眼里这人不是他的儿子,而是转世的修罗!
庭羽咬紧牙关盯着父亲,倔强地用袖子擦了一下嘴角,转身走向旗杆处。
他站在那片巨大帆布跟前,弯身双手抓住边缘,猛然用力一揭!
碎石飞滚处,整块布被他一掀而开,露出一堵白色弧形石墙。高约一丈,四丈长,从顶上看去是新月一般的形状,就像龙月岛的海岸线一样。
段延俊愕然,他记得从前旗杆之下并没有这个石墙。
他恍然移着步子过去,发现那月牙墙的弯里密密地刻着许多字——原来这不是石墙,而是一座石碑!
那石碑上刻的全是人的名字——那些他再也见不到了的一些人的名字,其中有些名字他非常熟悉!这些人,自他这次回岛以后就再也没看到过了,比如原来的管家,比如丁辽……
这座碑,上面刻着的是在那一次屠杀中遇难的人名!
庭羽指着这碑,强压着胸中愤怒,一字一字地道:“这就是为什么!知道为什么我都要切走那些人的手指吗?因为这座碑上大半的乡亲死的时候没有右手拇指了,因为一个拇指值二十两银子!我们龙月岛每条人命,只值二十两银子!有谁知道,杀我们人最多的,不是大理的士兵,不是高承天,是那些从中原来的刽子手!他们身怀武艺,去到另外一个国家滥杀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连小孩子也不放过,为的就是几十两银子!他们居然还拿着这些带血的银子,回到中原拉帮结派,冠冕堂皇、心安理得地当起堂主帮主!我流了多少血,才知道这些大宋人做的丑事?我费了多少时间,才在中原将这些人渣揪出来?他们算什么无辜?如果他们也算无辜,我们这些横死的乡民又算什么?我们龙月数千枉死的孤魂,又该到哪里去鸣冤?”
字字如锤,震人耳聋;句句如刀,割得心痛。
庭羽几乎声厮力竭。
唯有他自己知道,这许多年来,他心中的复仇怒焰从来就没有熄灭过,此时更是在他的眼中灼灼燃烧,在他的周身燃烧!
石碑一出,段延俊满心的怒火就消失大半,转而化为难以言喻的悲愤,他终于知道了庭羽为何杀人,是因为他年纪小小就亲历了血海深仇,他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痛。
当时的他还那样年轻,只信血债血偿是天经地义,却不知这样只会卷入永无休止的冤冤相报,还有心上不可预知的沉重代价。他深信庭羽不是生性残忍凶狠,他只是在遭受无尽仇恨之后失去理智,才踏上了这样一条路。
段延俊已不再庭羽的生气,满心只有心痛,痛那些已逝的亡魂,也痛眼前已然犯下大错的庭羽。
痛过之后,他语间已然失力,艰难地道:“你不是上天,你怎能替天行道?就算他们曾经滥杀无辜,你可知道,你每杀一个人,鲜血全是沾到你自己手上?”
庭羽冷笑一下,激烈地道:“我不在乎!从杀第一个人开始,我就没有想过自己这辈子能有好下场!哼,我反正已死过很多次了,不怕再死多一次!可我死之前,一定要杀尽那些恶人,我发誓要让他们一个一个血债血偿!我要让冤死的亡灵安息,我也等不了老天来收拾他们,我就是要替天行道!”说罢他指着前面一块石板道:“知道,那一百多根手指,就埋着这下面!”
段延俊听了,难以置信地道:“你疯了吗?”
尚在激动中庭羽,脸上似笑又似哭,眼圈发红,看上去确实像是要疯了,而他的语调也更加疯狂:“是,我是疯了!我疯了有什么要紧?我就是要他们死,没死的人也永远活在对我的恐惧里!那些该死的人,他们心知肚明,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事偿命,他们怕我怕得要死,却根本不敢对别人说起自己做过的脏事儿!全中原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我就是要让他们害怕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要让他们怕得生不如死,天天活在恶梦里,直到他们受不了,来求我来杀死的那一天!我不知道有多喜欢看见他们那又害怕又后悔的样子!”
段延俊闭口沉默,看着庭羽。
他知道此时说什么庭羽也是听不进去了,而庭羽在说什么他也同样已听不进去了!
他满脑子来来回回一直想掰清楚一个念头,那便是:庭羽就是芊眠蛰郎,而芊眠蛰郎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恶魔一般的人物。而庭羽应该就是庭羽啊,那个乖巧调皮的少年,喜欢和兄弟姐妹们嬉笑打闹,他怎么能是恶魔呢?
这一切要是假的多好?我要是不知道这些也好啊!
他的沉默,也令庭羽渐渐冷静下来。
两人相对沉默。
过了一会儿,庭羽深吸了一口气,对段延俊道:“你现在见到芊眠蛰郎的脸了,苍天在上,你觉得我该如何收场,才对得起天地?”
想了半天的段延俊有点失神,喃喃地道:“为什么偏偏是你?”
庭羽冷冷地道:“如果不是我,你倒是可以原谅,对吗?”
段延俊记得在比武之前,他还说可以不计较芊眠蛰郎杀过的人,但他现在却觉得事情并没那么轻松,庭羽所杀的条条人命全部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喘不过气来!
他沉默失神地看着庭羽,想着应该如何回答,才算是万全之答案。
庭羽面色趋于平静,无奈地笑了一下,低低地对自己道:“我就知道会这样!”
然后,他安静地越过父亲,走向蝶衣的位置——但他却并不看母亲,只是从她身后不远处捡起之前扔下的剑,又安静地走回碑前。
此时,帆布下,双手还被反绑着的辛文宣又滚又扭地将身子挪了出来,冲庭羽小声地喊:“文昭!先解开我啦,我还绑着的呢!”
但庭羽似乎没有听见。他握着剑径直走到父亲身边,缓缓地道:“今日一战,三生有幸。我也说到做到,从此这江湖,再也不会有蛰郎!”
他说着,两手握住剑刃猛一用力,只听“铮”地一声清悦响声,一柄饮尽仇人之血的稀世之剑,已断为两截!
他松开手,断剑落在地上,剑声清脆,发出它在这世间最后的绝响。
庭羽看着那断剑眼神有些怅然,少顷他抬眼扫了一眼父亲,又看了看母亲,然后眼神飘散向整个海岛。
他淡淡地道:“我的名字已经刻在那石碑上了,你们就当我没回来过吧!”
说着他解下披风,任它散落在地,自己则转身走开。
他不是走向离开广场的道路,而是相反的方向,也就是天断山的东南面。
那里面向大海,只有高崖,和崖下的万顷碧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