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席的眼神有些恍惚。
他的恍惚有一半是来源于自己精心布置的一切,一夕之间就被彻底摧毁。
还有一半,则来自于奚梦言手上晃眼的反光。
而且,那不仅仅是一道反光,而是三道。
“啪!啪!啪!”
三声金属与木头桌面剧烈碰撞的声音之后,三枚乾隆通宝稳稳地落在了主席的眼前。
奚梦言看了看三枚铜钱,笑了笑,挑了挑眉,对主席说道:“乾卦,上九,亢龙有悔。”
主席的眼神虽然已经够恍惚了,但还是勉力聚了聚光,看了看那三枚铜钱,又看了看奚梦言。他想辩驳,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好任由奚梦言继续说下去。
“在你们最得意的时候,桌游社不出手的原因,便是在等这一刻,等待华人教会走入亢龙有悔的格局。如今局势已经反转,教会四雄,大概也得变成教会四熊了吧?哈哈哈。”
奚梦言突然停了停,他又挑了挑眉,用一种悠闲的眼神温柔地看着对面的主席,仿佛在欣赏他现在那副,想要反扑却又无能为力的矛盾模样。
欣赏了一会儿之后,他又接着说道:“不知道,你的那些狗熊属下们,能不能斗得过正入飞龙在天之局的真龙呢?”
这世上,若有一种笑,倾国倾城,万种风情,虽然只是微微,却甜得足以融化人的内心,那一定是佳人浅笑。
这世上,若有一种笑,大张大合,响彻天地,豪情万丈,震惊鬼神,嘲众生痴愚,叹江湖路远,那一定是狂士放笑。
这世上,若有一种笑,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淡泊得比白水还要无味,却又深邃得比渊薮还要无尽,那一定是智者拈花一笑。
龙叔就是这样一种笑。
即便是在此时此刻,面对教会四雄之中,思想最深幽者,神之使者李牧师。
李牧师一直是华人教会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因为他负责和承担着华人教会这个组织最本质的工作,那自然就是传教。
李牧师六岁开始接触华人教会,十岁熟读《圣经》,二十岁刚出头,就成为了华人教会之中传教的中坚力量。
他独特的思想与理解,以及巧言善变的三寸不烂之舌,使得他的传教效果异常显著。
据说有一次,他在achall随便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巴拉巴拉,马不停蹄地说了半个小时,就把周围十个人同时说得臣服在他伟大宏远的神圣光环之下。
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人才济济的华人教会之中,跻身教会四雄之一。
但是最近几年,桌游社的崛起,迎合了越来越多的人的兴趣。在李牧师的眼中,越来越多的人宁愿选择玩物丧志,也不愿意选择接受思想的洗礼,那是何其肤浅的行为,何其愚昧的选择啊。
所以他一心想要毁掉那个“拐骗”大家玩物丧志的“邪恶”组织桌游社。他借助《圣经》当中,诺亚方舟的故事,发起了圣战计划。
他要用一场大雨,洗刷桌游社的罪恶。
本来,他以为,这场雨已经洗礼了世间的一切污秽,他以为,圣战已经吹响了胜利的号角。
本来,在龙叔站上讲台之前。
当他看到龙叔那依然云淡风轻的笑容的时候,当他听到龙叔要和他好好谈一谈的时候,他终于明白,那只是本来。
短暂的惊讶之后,李牧师迅速恢复镇定,决定予以回击。
他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以不臣服在自己的不烂之舌之下。
李牧师冷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
龙叔双手背剪在身后,脸上依然是那波澜不惊的微微一笑,飒爽英姿,宛若一朵梵莲,安然绽放。
“咦,道哪里不同了?就算道不同,就不能谈了嘛?”
“哼!”李牧师一挑眉,说道,“尼尔·波兹曼曾经说过,娱乐至死。难道,身为珍珑四智之青龙,天龙八部之龙众翘楚的龙叔,这般孤陋寡闻吗?”
“哈哈哈,难怪难怪。”
龙叔突然抚掌大笑,倒是让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李牧师,又吃了一惊。
“什么难怪?”
“难怪你说道不同,你要这么说,确实道不同。我倒是觉得,娱乐非但不至死,还应该娱乐至上。”
“简直一派胡言,无稽之谈。”李牧师用一种不可思议,不屑一顾的神态望着对面的龙叔,“像你们这样,天天就知道玩什么狼人杀,三国杀,将来有什么出息?狼人杀,三国杀是能给你们饭吃吗?有时间难道不知道去好好学习吗?有时间不知道去多看几本书,充实自己吗?父母给你们交学费,是让你们千里迢迢来玩的嘛?你们这样,对得起你们的父母吗?更何况,这天底下,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学习都没有机会!你们还不珍惜!简直玩物丧志,不学无术,无可救药!无可救药!无可救药!”
六个直击灵魂的拷问,三个“无可救药”,连珠妙语,噼里啪啦,接二连三不断。李牧师自信,在这样的连环炮轰之下,没有人能吃得住。
李牧师的自信不是没有道理的。
有的时候,辩论不在理,而在势。
如果在一开始就用气势吓倒别人,对方心生恐惧,忍不住打起了退堂鼓,颓势已成,自然也就无力招架了。
若是一般人,面对李牧师这样的攻势,早就招架不住,无言反驳了。
但是,李牧师还是忽视了一点。
龙叔可不是一般人。
李牧师心里有点害怕。
因为他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而对面的龙叔却依然淡定得好像这些话不是对他说的一般。
“所以李牧师的意思就是,我们做任何事情,都得是功利的呗。”龙叔意味深长地笑着,“还记得上次在云仙缥缈楼当中,我就说过,追求意义,本来就是人性最大的虚伪。每一件事情实际上都有意义。所以,为什么人做任何事情还都需要有意义的支撑?那根本就是一种自己欺骗自己的虚妄。又或者说,单纯的快乐本身,为什么不能算作意义?所以我们就没有快乐的权利了嘛?”
李牧师正要反驳,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下面有人鼓掌。
而且是由一个人鼓掌,变成了稀稀拉拉,零零散散的掌声,转而带动了一大片的人鼓掌。
李牧师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恐惧。
因为这正是他这样的传教之人最担心的,他担心失了民心。
他强定心神,回答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古人尚且知道,先苦后甜,难道今人反而不如古人了嘛?”
龙叔依然笑得那么事不关己:“佛说,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人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到收殓入土的那一日,苦都如同影子一般,紧随人左右。若照李牧师这么说,人活在这个世上,岂不是永远不应该有快乐的一天?”
又是一片掌声。
但是李牧师此刻,却没有那么害怕了。相反,他很兴奋。
因为他早就猜到龙叔会这么说。
他已经想到了逆转的方法。
“我倒还真有一个方法,可以让人无悲无苦,可以让世界成为真正和平喜乐的光明净土。”
“哦?什么样的方法?”
李牧师嘴角微扬,一身黑衣更显阴森恐怖,胸前的十字架也隐隐发光。
“这世界上的纷争,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冲突,本质上,往往来源于思想理念的不同。但是,如果所有的人都信奉同样的思想观念,那么,人与人之间,还会有纷争吗?所以,如果所有的人,都可以皈依我教,那么,这个世界上还会有纷争吗?还会有苦难吗?”
“原来,圣战的最终目的,就是统一信仰。而你之所以一定要铲除桌游社,是因为理念不同。”
“天下大同,正是我们的夙愿。桌游社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认同,要么毁灭。”
“顺你者昌,逆你者亡。初心虽善,手段却是歹毒。”
“目的达成,便不必在乎手段。”
“可惜,你的想法,太过天真。”龙叔轻轻一笑,鼻腔里微微哼出一口气,说道,“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唯一的正确。不相同,不代表不正确。佛说,法门万千,无一不通觉悟,无一不证大道。作为教育者,我们不应该告诉人们,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而是应该引导人们,如何悟。允许不同的存在,包容不同的理念,这才是真正的,天下大同!”
李牧师邪魅地笑着,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缝:“龙叔说我天真,你自己又何尝不是?让每个人拥有共同的思想很困难,让每个人都领会得悟,又何尝不困难?”
“但是,至少那样,人还是人。如果每个人都愿意接受你们的洗脑,那人也不过是提线木偶,失去自我的一具具尸体。那样还算是活着嘛?”
“也许,桌游社真能带来快乐。但是,那终究只是转瞬即逝,昙花一现的一时快乐。而我教却可以为众生带来永恒的快乐,永恒的救赎。这也是所谓的,娱乐至死。”
“昙花绽放,不过一瞬,所以它就不必开放了吗?及时行乐,也总算实实在在,总好过所谓虚无缥缈的救赎。这就是所谓的,娱乐至上。”
又是一阵掌声。
而且是比刚才更加热烈的掌声。
那是胜利的掌声,认同的掌声。
掌声已经代表了一切。
那意味着,大多数人还是更认可龙叔的理念。
李牧师感觉到形势不对,民心渐失,神情慌张,直流冷汗,不知如何是好。
渐渐地,他感觉到愤怒。
为什么,眼前的这个人要来破坏自己筹谋已久才逐渐成型的大局。
为什么,眼前的这个人要一直不断地否定自己,否定自己崇高的理想。
我又不是自私地为了自己,我是为了全世界所有的人。
如此圣洁高贵的理想,不应该被玷污。
李牧师内心深处,那种高度畸形的精神洁癖油然而生。
他的心中,产生了魔鬼。
这个世界上本没有魔鬼,真正的魔鬼,只在人心。
而天使与魔鬼,往往也只在一念之间。
一念的偏执,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而李牧师心中的魔鬼,正在不断诱导他,一点一点,蚕食他的理智。
他变得面目可憎,咬牙切齿,怒气冲天。
龙叔感觉得到,他仿佛一口就要把自己吃了。
即便如此,即便现在形势大好,龙叔也依然只是浅浅一笑,一副惯看风与雨,笑谈正与邪的淡然模样。
“圣战的目的,是要所有的人都无条件,毫无怀疑地信奉你们教派。那么,我龙叔也是众生之一,摆在你们面前的难题就是,你们要说服众生,就先要说服我。现在看来,你们没有办法说服我。不能融合,那就唯有毁灭。如今,为了达成你们的目标,就唯有更加不择手段。那就是,突破法律的底线。所以,摆在你们面前的最后一条路,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刀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