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圣者,武林至尊也,不世出,与庙堂分,为天下惧。——《成雍志·武林》
旦是提及她,逢人都会说,她是这世上最冷情的人,过去是,现在也是。
可是这世上最冷情的人在这世上却有着一个十分好奇着的人。
她不知那人姓名,亦不知那人长相,对相熟的人她都漠然得很,更不必说对一个陌生人。可她偏就是这样好奇了。
那是有些遥远的事,更是有些遥远的好奇,因着不是时常想起,自然便成了几乎快要淡忘的事。可在忘却之前命中却又总能安排起惦记。
东方非白被困在梁州城的第五个夜,素是不夜城的京都已经寂寥得仿若空城,便是棚街也是一个人都不来对茶听故事的境地。百姓们都躲在自个的家中暗戳戳地燃起了香火,那些祈求东方非白这颗灭了光的太阳再度冉冉升起的声音从近处到远处再到远而又远的地方,陆陆续续地传到了颜揽音的耳朵里。
大家都在向天求着成雍的太阳,与她很是不相干。
她无聊的时候总会不知觉地想为何那些苛刻的人们会对东方非白如此宽容,想着想着一旦牵连到了自己却又会作罢。她不常想起的事情有很多,想不起的事情也有很多,可不愿意想起的事情却只有一样,是她那整十三年的生涯。
妖后干政,民不聊生,京都更是处于火燎之中,是以那些声音传过来的时候是在深得不能再深的夜里了。那是个秋凉格外富足的夜,颜府的园中一株已经半黄的青木下搭了一张竹榻,园子的主人一身白,手中还抱着一壶不会去喝的酒,就躺在榻上纳着秋夜的凉。
她睡不好觉已有整五年,逢着下雨下雪的日子情况便更是严重。成雍五年的秋不知怎的回事,雨都无遮拦地下在了京都这,雨期格外的长。这一日是个雨难得停歇的日子,逢着夜便盛满了秋雨的凉,她以往都是睡前大饮一番才会勉勉强强去睡,现在虽不碰酒有些时候了,却还是要酒不离身才算舒坦。
她睡不着的时候总喜欢干些没有意义的事,在园子里安下的第二个时辰,夜幕之中镶着的星不少,她数了一轮又一轮,睡意却在那一轮又一轮的星星里越发没了踪迹。
“四十三……”
“四十四……”
“四十五……”
“四十……”
“长得倒是不错,可惜是个痴儿啊。”
那处高墙头,月华少白,一个白发白胡子白衣身的老头正蹲在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树下不厌其烦地数着星星的少年公子。
一身白的少年公子却无视了他,还在数着星星。
“四十六……”
老头也不管她的无视,自顾自地道:“痴儿,做老夫的徒弟如何?”
这是个她在过去听厌了的问题,没什么好回答的。
“抱歉,我更喜欢美人。”
“老夫门下有的是世间一等一的美人。”
“可比吾之容?”
这大抵是她这一辈子脸皮最厚的一日,这样几个字竟也能面不改色地就问了出来。兴许也是身边人一个比一个脸皮厚的缘故,由此及彼了。
“不相上下,各有千秋。”
老头是个什么都不肯上心的老头,唯有收徒弟这一样事能惹起他的一二兴致,越是难缠的他越是欢喜得不得了。
“吾不好龙阳之风,且不从仇敌之师。”
少年拒绝老头的理由同过去一般的多。
“谁为尔仇?”老头操着岁月的尊数问。
“汝之徒,东方非白。”
老头是天下谁人不识谁人不尊的五圣之首天胤子,是东方非白师父的这件事,在这一夜之前老头一直认为只有师徒几个还有那没收成的徒儿知道。可老头还是个饱经风霜的老头,早已酿成了淡如止水的心性,什么事都惊不住他。对于这样一件些许惊人的事,老头只面无表情地问了树下的少年四个字。
“尔如何知?”
少年在一脉森凉的叶影子里微微笑了,答:“既为敌,自该了如指掌。”
“五圣之首,武林至尊,活了这么些岁月,不当强求。”
少年淡淡的眉眼,淡淡的话,已经把话都说的没有余地了。
老头碰了颗满是棱角的石头,已是许久未尝到无奈的滋味,一时竟是越发起劲。“尔既知他为吾徒,便自该知老夫的规矩。老夫是活了常人难达的岁月,是以对名声看淡得很。”
少年作为一颗冥顽不灵的石头在一脉老头看不清的影子里微微思索了下,却是笑了。
“好,那我们便照规矩来。”
规矩是很久以前她也遵循过的规矩,不曾改过——旦在天胤子手下挡过五十招者,可不入其门。自然这规矩是老头无人能敌的自尊心与资本立下来的。
老头是个问鼎武林已有整五十年的老头,是天底下无人能打过的最强者,栽的次数屈指可数。
一刻钟后……
老头栽在了少年手里。
“臭小子,你耍赖!”老头看了眼自己身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泥,已是很久未曾这样恼过了。
老头诚然是天底下没人能打得过的强者,在他手下对手的厉害程度都是按能过几招来计算的。可这样的老头却有个最要不得的弱点,老头洁身自好得很,是半点风尘都不肯沾的人,自她偶然发现这一弱点时起直击弱点这一招一直实用。
“赖在何处?”少年耸了耸肩,坚持地厚着脸皮道,“五十招已过,尊者难不成是要反悔不成?”
老头盯了她许久,咬牙道:“君无戏言!”
老头虽然无赖得很,可一贯是个一言九鼎的人,是以过去也好现在也罢总能在她手下吃亏。
少年满意地收回了紫玉扇,却突然想到了那在心房窟窿里一直埋着的一件事,沉默着沉默着到底是问了出来:“你有两个徒弟?”
天胤子听她问起,觉得有点眉目便点了点头。又听她问道:“那你二徒弟叫什么名字?”
“你问这干什么?”天胤子纳闷。
她也懒得多做解释,随便扯了一句话给他:“想知道,不行吗?”
“想知道啊……”老头抚了抚长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说出的话却如此为老不尊。“想知道便叫我声师父,叫我声师父的话我便告诉你。”
她嘴角又抽了抽,懒得理会他,只好脾气地来了一句很没感情的话:“尊者慢走,晚辈不送。”
老头对她急转直下的态度很是讶然,在原地又站了会,才将目光从那红漆木门上收回,默默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呐,怎么一个比一个没有敬老之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