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卧听平雷声声，楼中皭皭的灯火印得一片繁林蓊蔼，危楼之上，凭栏风雨最细之处坐了个一身紫衫的少年公子，公子手边一盏茶，玄清的色，清淡得只剩下了秋雨的味道。这已是颜揽音呆在袖衡楼中的第五个时辰了。
“言怀。”
窗际，半边凌云，忽有一道青影倒挂下来，满满当当地遮了半窗烟云，勾着廊沿，应她：“公子。”
“出什么事了吗？”少年公子端着那一盏茶，被雨水涩得微微皱了眉头。
“颜五不见了。”
“哦？”少年公子唇边一抹冷淡笑意，偏头看着稳稳倒挂着的言怀，“想不到他还是如此乐意为我解决麻烦。”
言怀闻言一默，倒挂下来的身子突地缩了回去，安稳地坐回自己一个时辰前寻到的危楼风景绝佳之所。而眼前，四方街巷里，凡尘诸生正手忙脚乱地逃离。言怀良久地看着，看着一对夫妻将女儿护在怀里，看着一个青年人慌忙地脱去外衫将新买的字画悉数裹住，看着一个老妇人弯曲着腰杆在欲狂的风雨里踽踽前行，终是长叹一声。
这一声叹息后，阁中安如玉山一座的人清而远的声音也已伴着风飘了上来，是他未曾接触的情绪：“雨要下大了，还不进来？”
言怀向来是惟命是从的人，主子都开口了自然是得马不停蹄地下来。可他入屋的下一个瞬间，前一刻还给予他小小感动的主子登时无良地摆了摆衣袖。她这看似无害的一摆，却直直将言怀摆倒在了地上。
言怀气恼，觉得她此举必然是在报前些日子他未能及时归来的仇。脑海周转，正腹诽着堂堂四公子之首怎么可以这么记仇的时候，她毫无起伏的声音已是劈头盖脸的落了下来：“好好将你那一身秋雨寒意给我烘干了，再来近前。”
他一愣，只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热热的，转身一看，据他倒地的地方不过两三步的距离，正放着一个暖炉。而他几刻前倒挂下来回话的时候，屋子里貌似并没有这玩意的存在。颜揽音向来是惧热的人，且她修炼的武功性也属寒。因此，即便是数九寒冬颜府上下都无人敢在府内搁置暖炉，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触犯了她。
言怀想到这里，心头一暖，缩紧了身子挪着暖炉远了远，又远了远，直到颜揽音的身影淡得看不分明时才停下动作，灭了那暖炉，自己用内功驱散了寒意。
这小小暖炉看似寻常，可对颜揽音来说却可以算作是毒物。也不过就是两年前，玖偻犯境天厥，颜揽音在塞外伴军的时候，天厥宁侯封瀛中了玖偻敌军的陷阱，整军都被困在一个名叫不知名的凶阵之中。眼见天厥败局已定，却倒是颜揽音只身一人闯了那凶阵，将封瀛救了回来。
那凶阵，阵中八卦皆是以火为相。她本就在烟台山养了一身冰毒，闯了此阵后虽大破而归，却将一身冰毒牵引得狂了，自此便再也碰不得半点炙火之气。
虽然时隔两年，这一身冰毒在鬼医的帮助下解了不少，普通的炉火已是伤不到她，但言怀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在仔仔细细检查了三遍确认身上没有一点炙烈之感后他才敢进里屋候在她身旁，纠结了半响终是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公子，属下不明白公子怎就轻易应下了那丽妃正宫之位。天誉帝欲立她为后已久，可因着先皇后那桩事朝野反声甚烈，公子当真有把握吗？”
“那便是东方非白的事了。”少年公子微微一笑，话却从来都留了半分余地让他去猜。
言怀最是无奈她这样，冥思苦想了好一会才想明白了些什么，同她道：“公子的意思，是要东方非白相助那丽妃登上后位？可他会这么做吗？”
“欲毁，则必先全之。”她言辞淡淡，又呷了一口苦涩的雨水茶，“你以为’得子非白，胜于溧阳’这八字当真是做戏的吗？一切种种，不过是在做戏罢了。如今这整个天誉都尊东方非白为上，他一言甚至比天誉国君东方笠更有威信。得民心者得天下，东方非白不仅得着天誉臣民的心，更得着成雍皇朝所有百姓的心。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儿子，东方笠自然觉得自己的王位坐的不稳当。因此他起了易储之心，更因此注定动摇不了东方非白的太子之位。东方非白之所以演着这样一场戏，不过是想看清满朝文武究竟有多少人是站在他这一边，更是为着向东方笠示一下弱，证明他并非万能。再来也借此打出一招同情牌，将那本就坚不可摧的民心再稳上一稳。”
“那……”言怀斟酌了一番，越发皱紧了眉头，“公子是当真愿意帮他？”
“我愿意不愿意又有何关系，我要的不过是个意料之中的结果罢了。”
窗外，竹林送影，弄一墙斑驳参差。她搭手窗边，久久望着风中渐露朽意的青竹，半响，突然莫名其妙地问：“言怀，你觉得玉离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言怀见她沉默本是已在打瞌睡，冷不防她这么一问，顶着满满睡意斟酌了半响后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天之华缀，玉之颜和。”
言怀一贯是个性子直不肯拐弯抹角的人，是以这八个字甚是难得。冷冰冰的少年公子闻言饮下了整整一盏雨水茶，窗外勃勃的雷鸣印着她冰凉容色里一沉点缀般的星星笑意，许久不曾答。言怀自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垂头丧气了会，却突地听她调侃了一句：“难为你能想出这样文绉绉的话。”
风停笔，天无云，突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将断了的秋雨又再相连。她停驻半响，忽地伸手，雨丝绵绵，涓湿她一袖紫衫。可那早该过了玩雨年纪的人却像是第一次尝试一般，不厌其烦地于这成雍五年不知第几场的秋雨里翻云覆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