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来时,已与皇城山海之遥。
救她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她从未见过老人,却知道他是谁。
他是鬼医,是她多年以前便早早为紫阳皇室埋下的一线生机。
却不知,她一手埋下的生机,多年以后竟如此可笑地只惠及了她一人而已。
她睁开眼时这样苦涩地想。
肩上开的血窟窿依然还在,只不过是同这一身别处的伤一样,被纱布里三层外三层地给包了个严严实实。她所受的伤,能疼的依然在疼,它们是这样不遗余力地在提醒着她,国破家亡不过是不久前刚刚发生的事。
“拂尘谢过鬼医救命之恩。”
她这一生,从未谢过人。
尽管这一声谢因为她的难以起身,从礼数上来看多少不周了些。
可一旁正在捣药的鬼医却极为鄙夷,这个看起来行将朽木的老头似乎对高高在上的皇室不屑一顾得很。他看着她的时候,眼神里全然没有一丝她习惯了的低微与迁就。
这足以让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一件事,她已经不是皇室子弟了。
“殿下好手段,为万万人算计,却依然有法能为自己求得一线生机。”
她躺在那一张冷至刺骨的冰床之上,动弹不得,却想着这老头一定是故意的。
他不尊皇室,却仍以殿下之称来喊她这一个落魄的公主。
他一定是想着活活把她气死,他便不必再浪费着这一山何等珍贵的草药来救她了。
若是以往,威风凛凛的紫阳公主萌生这些念头的时候骨子里的那分血气必定是上来了,可眼下她躺在冰床之上听到鬼医这样一句很没情绪可仔细思索起来又很有情绪的话,却是一点正常的反应都没有。
“拂尘知烟台山的规矩,鬼医也可选择不救。”
这是她面无表情给出来的回答。
鬼医又看了她一眼,这一眼里似乎有了点什么情绪,只可惜她看不见更不想去看。这一眼后,古怪的老头抱着他的药草走了。
她在这没有一丝人气的寒洞里,觉得无聊至极,又闭上眼睛陷入了沉睡。
她很少这样能无所顾忌地睡着,直到两个时辰后,鬼医在寒洞口叉着腰骂她。
她的伤还严重得很,因而意识很是微弱,勉勉强强才听清了后半段话。
“殿下话虽说的漂亮,可做法却不留余地得很。殿下施恩与我那可怜的徒儿多年,单凭此情,老夫又焉有不救殿下的选择。”
鬼医骂着骂着便被他口中可怜的徒儿给架走了。
她在寒洞里想着鬼医的话,也很是赞同。这古怪老头被她算计得狠,此番怕是怨气比天还高了。
他口中可怜的徒儿是言宁。云明山一役,星尘骑折十万,言宁为星尘骑中十帅之一,幸未死,借她天决策中所绘山河图寻得一不为人知的峡道,领残余五万星尘骑回京。途中,遇沁墨,依令潜伏在虎口峡道等待营救将被湍流冲至峡口的她。
她坠崖的时候,当真万念俱灰,却想起了此山的名字。山名黛,有绝路之崖,崖下乃湍河,猛而长,十余里之外过虎口峡道,出京州。
这便是鬼医口中,她于万万人算计下为自己谋得的一线生机。
在云明山挨过的第三个季节,她终于被挪出了寒洞,也终于听说了一些烟台山之外的事。
听说,她那谋权篡位的皇叔称帝不过三月便被推翻了政权,**于龙荇殿,死了。听说,天下已然一分为四,天启钟离,天夙宇文,天誉东方,天厥轩辕,此为皇朝成雍。更听说,成雍立朝天誉立国的那一日,天誉太子百里红妆迎娶了自己的未婚妻。
何尝不情深意笃呢?
同千千万万人一样,她得出了这个结论,只因这个感天动地的故事已然与她毫无瓜葛。
文帝二十七年,紫阳四百年大厦倾颓,祸了国的公主为自己算得了一条绝无转圜余地的荆棘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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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年,景州颜家掌势,封四大家之列。时任家主容华得璋,名与公子玉离齐,同尊四公子之首,号兰因。——《成雍志·卷一》
深青色的浮岚飘摇过第三个小山头的时候,心似玲珑的公子在高楼之上烹了一盅新茶,兴致极高地听着楼下的人在讲起那怎么也讲不厌的前朝旧事。
今时,已是成雍五年。国安而民和,无乱。民难闲,常于茶棚言论前朝旧事,幸成雍民风开放,四帝无管之,棚渐多,是为棚街。
“国立日,太子与公主婚,时红妆百里,妆奁千抬,车辇以百为计,是为盛世之婚。而今,公主十八诞辰,太子宠妻,以国礼邀四公子前来贺寿。情深意笃焉?世再难得此痴心一人尔。”
高楼之上,有人被底下高谈阔论的说书先生给提名了,他微微偏过头来看了眼对面专心致志在烹茶的友人。他想不明白,友人为何约他在此碰面。溢香阁虽然是成雍数一数二的茶楼,可自打这棚街一兴起,日日便成了能免费听这些故事的地方。可这些故事都是遭人说烂了的,起初他还能有些兴致,可不消半刻便已觉得乏味,眼下更是心烦气躁。
不过被底下这一点名,他倒是想起了一些事,借着这个当口终于能很是自然地问了出来:“兰因,说起来这该算你同玉离的第一次见面吧。”
“确实。”他的友人心无旁骛,只淡淡回了他两字。
“你说……”他微微凑过来,低声又问,“你与玉离齐名成雍,相争商界四年,这头一遭见面可莫不是要打起来吧?”
友人是心似玲珑的公子,听故事听至此处也觉兴味怏然,只不过这些情绪在他这一位友人这里从来都是难以窥见得很。问题问至第二个时,友人容色浅淡,正执壶沸茶,依是没在看他。“风弦,约有半年未见,你似乎退步了,言中之情竟是一清二楚得很。”
他这一门心思,不管好的坏的,他这友人总能有办法窥探个清楚。因而他也不急,总归有好戏看的时候并不能缺了他的一份。沉默须臾后,他看着跟前那一盅已在二沸的茶,又想起了一些事:“兰因,我有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友人语气寡淡,可他却觉得无妨。
他这惊才绝艳的友人呐,是他强求来的。因过程实在没脸没皮了些,是以得偿所愿之后友人再怎么寡淡他都得忍着。他觉得此番强求既是如此不易,便决不能让一切都成了无用之功。
他指了指跟前这一盅已入尾声的茶,问出了今日的第三个问题:“你平日素爱美酒,我与你相识三年,你于我面前煮茶倒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这茶难不成别有深意?”
对面,友人素手执茶筅轻轻撇去浮沫,须臾,提铫子一冲,再而倾,三而温水以凉杯壁。如是,茶之清雅腾泽,方是煮茶之终。友人清清淡淡地回答他,曰,是在等一友。
他愣了,显是没想到他性子如此孤僻的友人除了他之外竟还有朋友。
他瞧了眼对面冷冷清清的友人,总觉得那个除他之外的朋友只怕不是同他一样心慈人善,便是同他这位友人一样冷情孤高。这是两种差距何等之大的极端,他只能盼着,千万得是前一种。
他盼着盼着,他的友人又开口了,只有寥寥几个字。
“算算时候,他该到了。”
高楼之下,那些纷纷寥寥的故事不知何故消弭了。友人偏头去看了窗外,他瞧着觉得此举配合着先前那一句话大有趣味便也跟着去瞧了同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人不知为何那样多,更不知为何并不乱。那些聚起来的人们都站在绮陌的两边,是那样安安静静地为行在中间的马车让开了道路。若是王侯之辇,倒是无所稀奇。可那马车看起来是那样朴素至极,并无什么可奇之处,若真非得要说点什么,恐怕也只有车前角挂着的一样物事。
此时已近黄昏,霞辉何等夺目,叫他眯着双眼全神贯注地看了好一会才看清那样物事的模样。那是一块玉牌,玉色通透而无暇,隐隐约约刻着一字。
他已心如明镜,不必再研究了。
那车上有尊佛,万民朝拜的佛。
“他自燕州而来,入京都定是自宣南门,而此棚街便是宣南门而来必经之路。”他偏过头来看着自己依然冷冰冰的友人微微笑了,“兰因,我得多谢你允我旁观了。”
好戏将至。
马车驱至溢香阁楼下稳稳停了,车前坐着的黑衣青年已下了车,于车前躬身一请道:“公子,到了。”
天际霞光迷惘,点点晕染天水之清。高楼檐下,黄昏何等曼妙,这京都此时怕也就只此一处找不到夕阳之霞晖。此照说来也并非真的照,而是只因所有的光华风韵都被一人给掠夺了去,便连成雍五年未见的如火昏霞都在旦夕间恹恹失色。
此人,容惊天下,已有整十二年。算算日子,是从紫阳公主五岁胜辩言官时开始的。而后,十二年里,三载一变,变的是缘由,不变的是天下惊。
头三载,其一年阅尽天下奇书,二年书策论三百,王侯将相异,三年定一无解棋局,是成才惊天下。次三载,其两年无成,三年巡游天下,有武林志士识而下战书,战书过四百,皆佼佼者,另有公子恒华,谓武痴,往而战之,无一能胜,是成武惊天下,无人不晓其名。再三载,二年其继玉家,一统商界,金玉以万计,数世家三千,无一能匹及,是成财惊天下。尾三载,其友朋满天下,上至王侯将相,下至武林各道,但有友逢难,必倾力救之,过三年,天下人以佛尊,是成义惊天下。
这天下,能被惊的都遭他一人揽了。是以后来者再怎么惊才绝艳,诸如此一辈中容华最盛的兰因公子也只能何等憋屈地被谓之为第二人。
阁下,那锦熹光一时平平无奇。惊天下的公子微微仰头,看向高楼凭栏处正对着自己微微笑的死对头。而后,他也一样,微微笑了。
这两笑,虽微,却足令满满一棚街的人神魂颠倒。而后百年,一对有情人的故事再无人来讲,而两位齐名天下的公子在此街一俯视一仰望的微笑却越传越具传奇色彩,每每于此棚街讲起时,总是万人空巷之盛况。
此时,是成雍五年八月七酉时,距离天誉太子妃十八诞辰已不到十二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