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银色的月光如水银般洒泄在大地上,使人身处一种梦幻般的安宁之中。
对张景丰而言,这些如诗如画的月光却是那样的深远、浩瀚,从无尽的夜空穿过云层,挂在树梢,流进房间,流进了他伤感、寂寞的心田。
烟雾缭绕,酒气弥漫,死沉沉的房间,就像是杨过苦守小龙女十六年的活死人墓。
张景丰独自拥被靠在床头,放下手中不知阅读过多少遍的金庸名著《神雕侠侣》,微微叹息一声,紧锁着双眉,注定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或许只有烟和酒的麻醉,才能排遣内心的孤寂与空虚。
张景丰灭掉了手中的第五根香烟,幽然起床,静静地走向窗前,抬头凝神观望夜空,忧郁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长久的渴盼与向往。
这倒不是他有赏月的雅性,而是一种无法阻击内心深处的躁动。
只要在这样的夜晚,张景丰就会冲破记忆深处的阀门,把他带进了那个刻骨铭心的另一个世界当中。
在那个世界里,有张景丰与妻子汪怡一见钟情的经典镜头,也有他与妻子汪怡在一起快乐幸福度过的每一天每一夜,以及他们在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
“携子之手,与之偕老。”这是张景丰曾经对妻子表达出的爱的誓言。
“有君如此,我此生再无他求。”这是汪怡对张景丰的幸福感言。
他们本来是人人羡慕的一对爱侣,既有事业上的功成名就,又有爱情婚姻的美满甜蜜,这是很多人可梦而不求的,然而他们只是曾经拥有。
命运如同黑暗一样不可捉摸,不可预料,正处在美妙年华的汪怡八年前过早地离开了这个美丽的世界,离开了她所爱的人。
那是在八年前八月十五月圆之日,自古以来一个千家万户团聚的夜晚,张景丰为了庆祝妻子与中秋同一天的二十四岁生日,驾着他们自己的别克车一起开心地去郊外的“居易山庄”赏月。
然而,不幸却降临到这对恩爱的夫妻头上,就在张景丰转过一个弯道时,突然前面冲来一辆醉酒开快车的suv。
汪怡一声惊叫。
即使张景丰开车经验再如何丰富,别克车也避无可避。
只听到“砰!”的一声,顿时suv疾速凶猛地撞到了别克车,坐驾失去平衡,以急快的速度被撞飞,然后在空地上连翻……
张景丰被狠狠地摔出了车外,倒在路边。刚才发生的一切就象放电影一样在他的脑海里面不停的放映着,但他脑子还有一点清醒,妻子汪怡还在车内。
一眼望过去,张景丰顿时魂飞魄散,只见汪怡的身子被车轮压倒在地上,一身的鲜血。
张景丰想移动身躯,想过去拉汪怡一把,可他亦是重伤,根本无法移身,更糟糕的是他被眼前的惨景吓呆了。
四处流动扩散的鲜血染红了别克车,染红了张景丰的眼睛,也染红了张景丰的心。
张景丰想喊,可是鲜血直流的脖子刀割般疼痛,他根本喊不出。那一刹那间,他的心情就像是杨过亲眼目睹与体会小龙女跳下了万丈深崖时撕心裂肺的绝望与痛苦……
张景丰无力回天,只能在心里大声喊叫他亲爱的妻子,血腥的恐惧在他浑沌的意识中越来越重……
三天之后,张景丰像杨过吃了断肠草被救醒了过来,然而他的妻子却永远也不会醒过来了,再也不会与他聊天,再也不会与之偕老。
月已圆,人却将要分散。既然要别离,又何必相聚?
小说中杨过与小龙女有十六年之约,而现实中他张景丰却只有完整而彻底的痛苦绝望与身心俱死!
张景丰感到万念俱灰,就在这间“活死人墓”里遁入空门。
伤痛似乎是恒久的,悲痛已渐渐被麻木代替。转眼间三年过去了——张景丰权且把它称做三年,时间对他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如今,任何存在对张景丰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他只有在永不休止的工作来麻醉自己,工作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内容和追寻的意义。
张景丰工作只有一个目的,把自己所赚的钱以他妻子的名义投往了“希望工程”。
叶子枯了又绿了,生死之间循环不定,与他没有关系,唯独依然深藏着对妻子的爱,心中也只有她,也没有再娶的想法。
朋友笑骂他“痴人”,张景丰也欣然接受,因为他认为自己的确是个痴情人,常常有着唐伯虎“别人笑我太疯癫 我笑别人看不穿” 的自嘲。
窗外月色温柔,凉风习习。
曾经在月明如水,水清如月的夜晚张景丰问妻子汪怡:“下弦月是怎样变为上弦月的?”
当时汪怡微笑着没有回答。
张景丰终究还是没能明白。人影浮动于清光,继续吹在耳边的,仍然是风。
唯独没有伊人。
现在,张景丰终于明白了。
月有盈亏,从上弦月慢慢增为满月,再从满月慢慢损为下弦月,下弦月变成上弦月,中间缺了一个月圆,有一段晦暗就此悄然寂寞于心。
如此凄冷温柔的月,轮回之际,也是如此决绝。
已是深夜,长夜慢慢最是难熬,尤其是孤独的人。
张景丰灭掉烟头,忽然起身,披着外衣,出了门,来到小区花园散步。
小路的两旁是高大的梧桐树,疏疏落落、默默无语的伫立。
这里永远是寂静的,寂静的恍无人烟。
城市的痕迹在这里消失殆尽,好像一只庞大的水母在这里忽然被斩去了某只触角。
张景丰在花园里游荡,带着好像丢过什么东西又回来寻找的心情游荡,曾无数个夜色的重复与单一。
夜晚基本上一样,然而今晚却不比寻常。
因为这时张景丰隐约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在低头哭泣,凄冷而令人同情。
她是那么单薄、弱小与无助。
张景丰有着同病相怜的感觉,循着哭泣的声音走了过去,最先看到了那女人的发梢,那长长的,在夜晚微风里轻轻飘动的发梢。
那头发居然有一种游动的味道,很惊魂的美丽。而她的哭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绝望与不幸,在不间断的哭泣里丢落一些东西,丢落女人的心事。
这么晚了,怎么会有女人到这里伤心痛哭呢?
张景丰感到意外,但同时又不得不佩服她一个女人这么晚在外面痛哭的胆量与勇气。
“丫头,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吗?”
张景丰借月色来到那女子跟前轻声试问。
他用的是一般疑问句,对方除了回答yes或no,连发挥的余地都没有,只因为这样才能让他继续问,才能让故事继续,让寂寞的他能够找到一些事来打发寂寞。
“嗯?”
那女子闻言一怔,警觉地抬起头,然后茫然地凝视着张景丰。
小区的照明还是很好的,虽然夜深了,但是可以看出她红扑扑的脸蛋,再加上一身的酒味,就知道是一个喝多了的美女。
她看上去二十二三岁,有一张如皎月素净面庞,尤其引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使人不期然想到一面湖水,晶莹剔透,清澈有神,使人目遥神驰。
张景丰竟然前所未有的激动与兴奋,以他三十二岁的经历,敢称这是他一生中最难忘记的一双眼睛,更加令人惊喜的是他似乎看到亡妻汪怡曾经也拥有同样一双眼睛,是那样的清澈、明亮、睿智!
此时赏月早已结束,社区的居民亦早已进入甜美的睡梦中。
那女孩见到张景丰如此深夜竟然还在小区内游荡,感到一丝惊恐,眼神变得仓促而惊愕。接着她脸色一变,微显怒意,重咳一声,没好气地啐道:“你看够了没有?”
她发现对方的眼光带着小说家说的“能够穿透灵魂”的威力,而不是那种图谋不轨的邪恶。
张景丰起初呆呆地看着她,眼里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柔情蜜意,忽然感到对方眼神略变,这才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失态。回过神来,脸不由微微一红,歉意地说:“不好意思,那个……”
眼前这女孩杀伤力很强的一句话,让他想起齐威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典故,将飞者翼伏,将奋者足踞。对方刚才还在低垂痛哭,焉不知是一鸣惊人的先兆。
“你是张景丰?”
那女孩眨了眨眼睛,眼珠从她眼角轻轻滑落,像是落入张景丰的心里。
张景丰一怔,想不到对方又杀出一句拍案叫绝的无厘头话,脑子即使用“奔四”的速度运转,用“google”引擎搜索,还是查找不到脸前熟悉的面孔、熟悉的名字,只好惊诧地说:“你认识我?我们好像是第一次见面吧?”
那女孩忽然变得很激动,扑闪着灵动的大眼睛,惊讶地说:“你真的是张景丰啊?我可找到你了!”
张景丰凝视着那女孩,就像是十六年后杨过遇上了小郭襄,同样有种说不出的好感。笑着点了点头,并递给她一包纸巾,柔声说:“你……把脸上的眼泪擦一下吧。”他准备暂时告别自己的相思之痛,打算泽被他人。
那女孩小脸一红,感激地接过。
用纸巾擦干脸上的眼泪,女孩立时就像换了一张面孔似的,破天荒地给张景丰一个浅笑,欣然道:“张景丰,八年来我一直在找你,不想今天在这儿碰巧找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