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嘴上说得漂亮,其实心中另有计较。黄都市修为不凡,又久居虬仙石林之旁,若能与之结个善缘,抢夺天一烘炉一事便平添了几分把握。吕官明不知他的算计,只是听出黄泉有止息干戈之意,自然喜不自胜。神武山家大业大,“北侠”北阴子修为卓然,黄都市有这么个对头不是好事,能化解仇怨当然最好。
李枫却不买账,愤恨道:“一派胡言!我看你是怕我师父伤好后去寻仇,所以特意来替你师兄斩草除根吧!吕大人,请恕晚辈无礼,若非吕大人在此,晚辈早已调动弟子将这贼人拿下!神武山的人,万万进不得此间!吕大人到来令少阳宫蓬荜生辉,至于姓黄的,赶紧滚吧!”
黄泉心中升腾起一丝怒意,刚要发作,就听吕官明森然说道:“长辈间的事,你这娃娃懂得什么!滚一边儿去!你若不敢请我们进去,我们便在这儿等着!去将你师父喊出来说话!”
黄泉愕然地看向吕官明。他与吕官明相交数日,只觉此人温文尔雅,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涵养远高于他这个在草莽中摸爬滚打多年的人,却没想到今日竟为了他对挚友的门人弟子动怒,还爆了粗口,心下不禁有些感动。
黄泉倒是想多了。泰山学宫最重长幼尊卑,事师犹如事父。仙道宗派讲究“天地师”,泰山学宫却是讲究“师天地”,对师门长辈的尊重甚过天地,更不会像神武山一般以修为乱纲常,弟子本事大了都可与山座、首辅叫板。在吕官明看来,黄泉与黄都市是握手言和还是翻脸动手都是长辈间的事情,李枫身为小辈,纵然护师心切也无权过问,更别提越俎代庖,代师逐客。
李枫受其叱骂,脸上阵红阵白。他是黄都市的亲传弟子,如同王铁胆之于北阴子、左无颜之于左君侯,心中清楚黄都市与吕官明的交情,是以不敢对吕官明有半分不敬。吕官明将话说到这般地步,纵使他心有不甘,也只得将黄泉一并请了进去。至于黄都市会如何处置,他确实没资格置喙。
黄泉见到李枫强压怒火向他二人道歉,又十分恭敬地将自己请入少阳宫,一丝怒意已经烟消云散。他面带笑意,李枫见了心中怒火更胜,却是无能为力。
进了少阳宫,李枫将黄泉二人引入会客的侧殿,着弟子奉上茶水、点心后告罪离去,应是去请黄都市了。
太阳宫祖师据传乃是神族叛徒,因故投诚仙祖,自废血脉,踏上修仙之路,最终道行竟可与众仙祖比肩。其本是神族王胄,秉承了神族奢华之风,连带着太阳宫世代贪恋享受,为求脸面排场往往不择手段,终成左道一员。黄都市乃太阳宫主独子,纵使被放逐至贫瘠之地,也不曾于外物上亏待自己,一应吃**致美味,黄泉见之食指大动,吃喝得不亦乐乎,吕官明在旁瞧见,不禁摇头苦笑。
少顷过后,李枫回到正殿,请吕官明往后山去见黄都市。吕官明走前给了黄泉一个眼神,希望他安分守己,不要闹事,却是化妆给了瞎子看,黄泉只顾吃喝,全然不在意他的动向。
吕官明走后,余下黄泉一人在殿中。他心下无聊,便默运心神入上丹田之中,内视阳神小人,就见那一寸小人仍是威严如狱地在天庭之中旋转不休,相貌躯体纤毫毕现,与黄泉一般模样,没有任何异常。
黄泉将心神潜运而出,长吁了一口气,心下有些莫名情绪。
在外界看来,他二十几日前不过区区凡俗之身,却陡然间由凡入仙,成就仙士业位,实乃天纵奇才。然旁人自是不知,他自幼修炼“诸天大神力”,以弱小之身强习绝顶导引、缘督之法,若非其传承了亡母身怀六甲之时所服用的补物药力,早已死于错骨断筋之痛。而后他在“断岁灵光阵”中逆转时光,化世纪为十日,潜修百年光阴。须知敢以百年为期闭关修炼者,非仙士之辈的心境难以做到,否则时日一久,不知外界变迁,必会因急功近利而心魔丛生,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再后来他身引天降神光,不顾后果将其炼化,一跃而入炼神之境,别人觉得这是莫大机缘,于其而言却是一场豪赌。凡人吃饭还要挑三拣四,何况炼气士引入体内的莫名灵力?一旦这神光有碍,黄泉一腔抱负、一身修为都将付诸东流。
哪怕这几日间黄泉反复查看都检查不出那引入体内的白光有何害处,他这心底仍是有些惴惴不安。这一丝不安若一直存在,他往下的修仙之路将变得格外崎岖。
凡人修仙练道,先练**,后炼精气,再炼元神。到了炼神境,便要据持阳神,以胎息之法,行体外大周天,采集天地间种种灵力,复以存身之法,将这灵力化作五行之力,或构建道心法界,或祭炼证道法器,或二者兼修。待法界、法器大成,天庭之中开出神灵之花,方能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入炼虚半仙之境。
黄泉已至炼神境,可谓两只脚尽踏上锤炼元神之路,再往下,便要砥砺道心。而这一步,也是决定其能否彻底脱凡入仙的关键一步。
道乃世间万法,道心便是追求这万法之心。道心坚定者,可披荆斩棘,无有恐怖;道心不稳者,必为天道规则所鄙,绝难挺身于三灾天劫之下,更无成仙之资。
于黄泉而言,休说他目前尚无欲修之道,即便是有,他这一身修为皆是因缘巧合所致,即使他付出了寻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在这成就阳神的一步上,他始终是有取巧之嫌,日后福祸难料。
“包罗!”黄泉在心底轻轻呼唤,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包罗快出来!再跟我闹别扭信不信我把你丢去臭水沟!”
“你这混蛋丧心病狂恬不知耻愚蠢透顶以怨报德……”包罗突然间破口大骂,将无数恶毒词语使在黄泉身上。奇怪的是,黄泉此次并未着恼,只是默默听他怒骂,待他骂声停止,竟问道:“可解气了?”
“没有!”骂声刚停的包罗听到黄泉的声音又气不打一处来:“几千年积蓄啊!几千年的积蓄啊!你知道有多少灵丹妙药吗?你知道有多少天材地宝吗?你知道有多少会动的人参,九瓣的雪莲,生出了灵性的黄精吗?你知道吗!你一声不吭就把那个畜生丢了进来,它吃了多少宝贝灵药你知道吗知道吗知道吗!!!若非我平常喜欢将东西分门别类,把那些至高至尊的灵药仙材藏了起来,它们也要入了那牲口的肚肠啊!你知不知道棂槐差点就被它吞了啊!你这个忘恩负义不知轻重……”
包罗复又骂起,黄泉仍然只是听着。
黄泉实是有错在先,无理与其争辩。
原来黄泉初得饕餮之时,它尚是幼崽,没有踏云飞行之能。他嫌弃拎着只大狗不仅费力还有碍观瞻,便随手将其丢入不漏宝盒,未成想竟酿成大祸。
不漏宝盒在任情道历代道主、首席手中传承六千年,里面储藏之丰可想而知。不论其他,若无里面那许多药材布阵,黄泉断难有今日之修为。但他未曾三思就把那贪吃恶兽丢入其中,正如将饿狼放进羊圈、色狼放进青楼,不过几刻光景,饕餮便如风卷残云一般将许多灵丹灵药囫囵吞枣地吃了下去,便连棂槐本体都险些没能逃过一劫。
在包罗愤怒的吼叫声中,黄泉才意识到自己的过失,赶紧亡羊补牢,将自己的法力渡入宝盒当中,使包罗发动“断岁灵光阵”封印饕餮。包罗本欲将“断岁灵光阵”催动到极致,让饕餮在里面彻底老死成灰,以报它宝盒里无数药材丹丸之仇,却还是在黄泉诚恳道歉之下,将阵法之力压至最小,只是令饕餮在其中休眠。
包罗痛失宝物,只剩下一些被他视为珍奇的仙丹灵药。这几日,只要黄泉找他索要存身法,他便勃然大怒、破口大骂,搞得黄泉也不知该如何宽慰。
此时包罗不知是词穷还是累了,又停了下来,黄泉听其粗重的喘息声,小心翼翼地说道:“包罗,那个,存身法……”
“存什么身!我哪有身了!全副身家!全副身家啊!都被你那个野畜生狗杂种吃掉了!你大爷的还好意思问我要存身法!你……”果不其然,包罗再次激动起来。
“包罗哥哥……”棂槐不知是否听不进去了,怯生生地说道:“包罗哥哥,还请息怒。”
“哼!”包罗冷哼一声,却不再骂了。
“饕餮之事,终究是黄大哥无心之失。眼见楚江身处险境,黄大哥不能……不然、不然,万一碰到强人,黄大哥如何应付……”
“死了最好!他这厮就是个白眼狼!”
棂槐无力劝解,没了声息。
黄泉叹了口气,不再去惦记那存身法,琢磨着只得待虬仙石林之事了结,去找自己那个没见过面的师父讨要一份存身法门了。
过了一会儿,他正想着倘若见到黄都市该如何应对,便听见包罗那没好气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天季四灵功’是主人昔年于昆山之上偶然所得,只因法门殊途,故未曾习练。依我所见,你那‘诸天大神力’与‘神府元宗’当为同源。以这两**门的神妙,不可能没有存身、心斋、内丹法门。不过命由天定,你与它们无缘,不必强求。幸运的是,‘天季四灵功’演自然变化之道,淡泊内定,不会与你所修习的法门相斥,些许滞涩,当可克服。你以此法存身,虽无事半功倍之效,但亦不会落于人后。”
黄泉知道包罗终究以大局为重,暂时放下了心中芥蒂,遂感激道谢。
包罗并不领情,冷哼道:“不必谢我,若非为了棂槐友人,我决不会这般便宜你这混蛋。这功法我只讲一遍,记不住也别来问我!”
神功当前,黄泉不在意他的语气,连连称是。
“大道无常,天地有常。人有生老病死,仙有天人五衰,这一方天地自也有气息更替之时。所谓春、夏、秋、冬四季,便是天地自身气脉之演化。‘天季四灵功’依四季更迭,模仿天地气机变动,‘春灵功’修乙木之力,‘夏灵功’修离火之力,‘秋灵功’修庚金之力,‘冬灵功’修葵水之力,‘长夏灵功’修戊土之力。功成之时,以自心为天心,化四季之异象为己用,神妙无方。”
“修习此功法,不仅要遵循季节变化之顺序,更要谨记各季内涵之真义。‘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此乃功法纲要,须得谨记在心。如今是秋时,理当修炼‘秋灵功’,然而时不我待,顺序又不能错乱,是以还是从‘春灵功’学起。我这便依序传你‘天季四灵功’的口诀。首先是‘春灵功’……”
功法篇幅不短,包罗语速稍快,不到一炷香便讲完。黄泉恐其当真不说第二遍,故听得格外仔细,先将之记住,留待日后琢磨。
“炼神仙士以胎息法行体外大周天,纳诸般灵力、万物菁华,再以存身法化其为己身法力,以构建道心法界或祭炼证道法器。我可教你存身之法,却不能教你法界、法器的锻造锤炼之法。到了这一步,该当性命双修,需知‘但修祖性不修丹,万劫阴灵难入圣’。金丹由道心护持,方可渡过三灾天劫;法界、法器由道心演化,才能安稳如山。至于你道心为何,需自己修行体味,旁人指摘不得。至于如何以存身法将法力化虚为实成法界、法器,修仙之士理应知晓,若有不明之处,大可来盒中查阅典籍。言尽于此,日后若非与楚江有关之事,休要找我。”
“包罗……”
“说了不要找我!我要去睡觉!”
丢下这句话后,包罗便没了声息。黄泉轻叹一声,也不知该如何化解其心结。
正自思忖之时,忽觉有脚步声靠近,正是李枫向大殿走来。如今大殿除了门口的守卫弟子再无旁人,黄泉心中猜测他是来寻自己的。
果不其然,李枫进入大殿后径直向黄泉走去,在其身前站定,面上肌肉抽动,却仍躬身行礼道:“黄……前辈,家师有请。”
李枫这话说得咬牙切齿,听在黄泉耳中却觉得十分舒服。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含笑说道:“贤侄有礼,带路吧。”
李枫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转身,黄泉慢悠悠地站起,随他往后山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