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落，斗转星移。不觉已入四月。</p>
驿报送到勤政殿上，征北大军携同塞外胡族赤水部新王达朵离皇都不到三日的路程了。</p>
终于快回来了。萧何在心中叹道。</p>
“哪位卿家替朕去迎接凯旋将士，及那位赤水部的首领？”慕初然在金殿之上朗声问道。众臣目光不约而同投向了沈苏杭。连礼部尚书都望向他，确实此事他是不二人选。</p>
前一次南奉使臣的迎送，也被沈苏杭办得有声有色。不论办事能力，以及待人礼仪，更论及本尊风姿，沈苏杭在群臣之中都不落后于人，综合而论，更可谓是独秀一枝。</p>
慕初然也算是顺应民意，将此差事交给了沈苏杭，而沈苏杭出列接旨之后，慢条斯理地举荐萧何一起共事，并称萧何在上次迎送奉国使臣时也积极出谋献策，表现出过人之处，让他亦从中领教良多。</p>
沈苏杭考虑问题爱往细致处深思，前思后虑论之不为过，而萧何也是极易对微处着眼，发现纰漏之人。前次合作，让沈苏杭印象深刻，故才请皇命，让萧何同来负责。</p>
慕初然便首肯了，降旨命其二人共同迎接征北大军，及那胡人首领。</p>
退朝时，萧何不免要向沈苏杭请教，这赤水部首领到底是何来头。</p>
沈苏杭身为鸿胪寺卿，对于周边各国形势自然是一清二楚，只一听那名字，他心里便有了印象。与之前战报上回报的消息再对上一对。如今便可以应萧何之问，向他详细讲解一番。</p>
赤水部本是北疆第一大部落，首领兀而达曾是北疆草原的第一勇士，且有勇有谋，在其领导之下，纵横草原八部，吞并其中五部，余下另外两部黑水部与长山部。</p>
余下的这两个部落地处东北边塞，与赤水部活跃草场相距数千里，故而才得以保存。当年赤水部最鼎盛之时，占大月六城，大殷两城，将版图范围扩至最大。</p>
大殷与之交战数年，折了一位太子，一位亲王，虽然最后取得胜利，重创了兀尔达，使其北退至月阴山以西休养，久未再犯大殷边境。</p>
兀尔达也因此元气大伤，没过多久，便禅位于长子达郎，随后便撒手人寰。达郎肖其父之勇，却不及父之谋。继承王位之后没多久，被其叔父挑唆，欲南下fù chóu，但被大殷强军压退，在败阵过程中达郎便出师未捷身先死。</p>
按照赤水部旧俗，本该二王子继位，但其叔父兀褚便篡位为新王，接手掌管了赤水部。</p>
二王子无奈只能流浪于北疆小部落之间，以求自保。</p>
听完沈苏杭简单讲述北疆战事演变，萧何也大致明白了，方喟叹道：“这达朵也是心智坚毅之人，如若不然在流亡时恐怕已被灭口，能得到重新接管赤水部，也算是他守得云开了。”</p>
“不错，关键是据说这位新王，性格柔仁，不似他父兄那般好武喜战，他一心只为保其百姓安稳，称得上是个明主。”沈苏杭如此评价道。</p>
如此隐忍后发，不仅是等来良机，更是本人的心性过人，正应了大殷一句古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倒有几分佩服这个达朵。</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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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在萧府内，萧何又是如此这般地将沈苏杭的话，转述给慕云景，无非是想借此再多鼓励他些。</p>
慕云景本也算是生于皇家，可自出生，命运就如同被诅咒一般，生不逢时，命不由人。</p>
身世无可变，人唯有掌握自身本心，才能真正掌握命运。不轻易认命、信命，即不轻易妥协。人生在世，常遇逆风而行。若处处只为顺风，那不若浮萍在水面上无根而飘行，不知自己何往亦不知何从。无根亦无心。</p>
若心中已有方向，顺风逆风皆不悔前路，才能照亮一颗本心。</p>
唯有本心澄明，不受外物牵引，人才能生而不愚，活而不沌。</p>
慕云景听完萧何一番推心置腹的说辞，眼底微微泛光，许久他才微笑，望向萧何，轻声道：“若有你在，我心自能澄明。”萧何似乎并未理解到他话中更深一层含义，只是应他，“你放心，我会陪着你的，且不会忘我们共同的目标。”</p>
她将他看成是满心仇恨的无辜孩子，她护他，助他，出于道义，亦是为尽一句承诺。</p>
他将她视作心中依托，爱恋种子已悄然萌芽，他信她，敬她，更是恋她，无悔。</p>
他二人在院中一番深谈，小十在院子边上静静看着他们。俊逸公子脸上生出的分明就是眷恋，而萧何眼中荡漾的更多是慈爱，如同长姐看幼弟一般，半点无邪。</p>
他做为旁观者看得清楚，反而萧何当局者迷，倒没在意此等细枝末节，许是她扮作男人太久，便真当了自己是男人，根本未曾考虑到这一层上来。</p>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为慕云景叹了一口气，前路漫漫其修远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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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慕初然已入寝宫，得乌衣卫报近日有黑衣人夜袭萧府，均被截下，但未能拿下活口。</p>
“对方是什么人？”慕初然已坐于龙榻之上，侧影映在明黄床幔之上，声音听来几分冷冽。他已将情绪收藏妥帖，不轻易外露。</p>
“看身手，像是青龙堂的shā shǒu，来时无影，去时无踪，死的那个齿中藏有毒药囊。”乌衣卫跪在床前，一五一十地禀报着。</p>
“那便是他们惯用伎俩，此后也继续多留意，若有下次，尽量抓活口，朕要知道他们用意何在？”慕初然嘱咐着。</p>
“是，近来皇城定北河上来了一艘北上的画舫，载歌姬舞姬共二十人，船工十五人，管事一名，以卖笑卖酒为主，在贵公子之间颇有不错风评，但卑职觉得有些可疑。”</p>
“有何可疑？”</p>
“月前，柳相四公子柳文仓曾包船夜游，邀请萧大人同去，那夜萧大人未在画舫停靠终点下船，不知中途何时离去。卑职之后再追查此画舫时，发现船工换了半数，舞姬也换了二、三人。”</p>
“将此画舫管事捉来细细审问。”慕初然淡淡吩咐了一句。</p>
那人迟疑了一刻，才补充道：“回陛下，管事已经拿回，但嘴硬得很，一口咬定自己只是普通商人，与朝中并无关联，亦无甚阴谋。”</p>
“若审不出，交到慎刑司去，让内务府去审。”慕初然目光里闪出一丝寒光，声音里也不觉透出一股杀气。</p>
那人毕恭毕敬地小心应道，“遵旨。”</p>
乌衣卫的审讯已算是极刑了，但再交由内务府带去慎刑司里审，那帮阉人们所用方法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残忍之程度也是令人发指，最绝的是在酷刑之下还能吊着犯人的一条命。</p>
譬如剥半张rén pí，露出整个后背来，再叫犯人口中含着雪参片，再以银针刺穴不叫人疼得昏死去，此时再问，若有不说，便在那背上加料，再若不说，便用火炙。</p>
任是再嘴硬之人，也过不了闻着自己的肉香，想死却死不了的折磨。</p>
有道是求死易，求生却难。</p>
人若求死之路被堵绝，生路亦是无望，为了求痛快一死，有时候便也不折手段了。</p>
此间极刑，本来让慕初然不齿用之，一则是觉得太无人道，二则也是怕重刑之下有屈打成招，反而适得其反。自太子太傅伏诛之后，唯一用其审讯过余党叛贼的下落，之后几乎再无用过。</p>
皇上无后宫，宫中本就事少，慎刑司相关人等便回了内务府负责宫内日常杂事。</p>
如今居然让那个慕初然动怒到再启用如此酷刑伺候，看来他心中已有几分焦急。乌衣卫统领甚少见过陛下露出这种情绪，也不免有些忐忑，遂小心退出寝宫，飞身提步将影子藏入宫宇墙垣的浓墨色之中。</p>
“不过是江湖草莽，竟逼得朕动了气。”慕初然轻声叹道，不免自嘲。</p>
这些年，他已经尽量让自己心如止水，情不形色，意不外露。可他方才确实乱了，不知为何，许是听到青龙堂的shā shǒu夜袭萧府，就已经让他心绪有点不宁。</p>
一如当初南游舟上，萧何为他挡那一剑时，他的心就为她而乱。</p>
彼时虽不知她身份，心中所虑所忧皆是真实。</p>
抑或是更早时，慕初然已然分不清楚了。</p>
若然能分得清楚，他亦不会因审不出内幕这等小事动怒。</p>
前些时候，林恩借修汨江堰口之际，力陈华西贼匪众多，导致工程进度迟缓，故请兵部调派人手去华西镇守。举国大半兵力已在塞北战场，还未归来，仍有半数皆在西，南各处边关。</p>
此时调兵便是抽离京畿的守卫，慕初然却依然同意了。</p>
京畿守卫薄弱，便立即有大批生人入城，接着皇陵闹鬼之说，被传得沸沸扬扬，遂又有流言编排皇位争夺之秘辛，赤水部首领觐见朝拜这些看似无关的事件，却在冥冥之中，像被一根丝线牵引一般，在黑暗里蠢蠢欲动，仿佛等待着一场盛大的浩劫。</p>
有人在背后搅动风云，他便静坐高台，看这风云变幻。</p>
唯有一人，让他挂心，便是萧何。</p>
她安，他才能放心。</p>
